今年世事艰难,到处有人病死饿死,一药难求,喻家反而因此益发如日中天。
喻家宴请诸侯,王府亦收到请帖,沈遥凌跟着宁澹前去赴宴。
席中宾客满座,杯觥交错。
来之前,沈遥凌同宁澹小小闹了场别扭。
她不愿意来。学衔被夺,背后有喻家授意,她心里一清二楚。除此之外,喻家的门生大多是医塾中人,与她之间龃龉太多,她不想灰溜溜地与旧时同窗碰面。
宁澹却不许。
“那些都已经是过往之事,你如今是宁王妃,无人敢不敬你。”
沈遥凌急道:“我又不是要他们尊敬我。”
“那你要什么?”宁澹黑眼珠定定地,盯着她问。
“我……”沈遥凌说不上来了,沉默一会儿,“总之,我不想去,我可以称病!”
宁澹摇摇头。
“你不要忘了,今次是作为王妃出席。”
若要称病,定然有数不尽的问候、探望、太医……到时不仅圆不了谎,恐怕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
沈遥凌闻言怔怔。
是啊!她不再是沈家的小女儿,已经没了任性的资格。
宁澹赴这些应酬,她是必须在旁的,就如同一件不可缺少的首饰,他需要的,是一位王妃。
沈遥凌默默半晌,终究没再反抗。
到了喻府,沈遥凌只顾看着窗外。
盼着日头早些西沉,就可以回王府去了。tefu.org 柠檬小说网
她也觉得自己奇怪。
在王府时,天天想着王府无聊。
出了王府,却又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周围喧闹起来,她埋头吃东□□自喝着果酒,余光却看到角落里有几l个人在望着这边,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般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
“奇怪,沈遥凌怎么会在?”
“毕竟也是宁王妃,不得不请啊!”
“呵呵,请了倒是真敢来。”
大约周围吵闹,他们肆无忌惮,说话的声音越发抬高了。
沈遥凌听在耳中,倒没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她来赴这场宴席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不然,就要变成“不敢来”了。
沈遥凌环顾一圈,喻家比她想象的还要热闹,看来这些年,势力又扩大了不少。
被剥了学衔之后,沈遥凌愤懑之下,即便没有确切的证据也在心底许下过与喻家、与医塾背后的操纵者不共戴天之类的狠话,好似这样就能宽慰自己。
然而其实,过了没多久沈遥凌就发现,人家根本不需要她的仇恨,也不在乎她的仇恨。
在她的想象之中,他们就应该是阴沟里的蝼蚁,迟早要露出卑劣的真面目,然而事实上,他们还是这般巍峨,甚至越来越壮大,而她渺小得像一粒米粟。
认清这个现实之后,沈遥凌心底的恨意也像是被厚厚的泥灰给压下去了,她甚至在想,从实质
而言,喻家并非有意欺侮她,而是喻家这辆巨大的马车要向前进,她伸出手臂来阻挡,就只能成为车轮下的牺牲品。
如果是这样,她不该恨,恨能解决什么问题?她该成熟些,要么,能扳倒喻家——显然她已经失败过,以后也不可能的了,要么,和喻家合作。
她竟然会想着回头,想着和仇人一笔勾销!
若是换做几l年前的自己,绝不可能,现在也学会了弯折自身。
沈遥凌戳着盘中的食物,心里乱七八糟。
一会儿想着,不能低头!她受过那么多的委屈,从没退缩过,难道白受了?
一会儿又想着,低个头又算什么呢,只要还能发挥自己的才干,忍受一时的屈辱,总比此后的几l十年,继续整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要好!
更何况,不低头是为了什么?面子吗?
她和医塾斗了那么多年,当时被剥夺学衔,她不肯,去衙门敲鼓,去御前递诉状,闹得那么大,现在,她不还是照样出现在喻家的筵席上?
她做不成旁人眼中铁骨铮铮的人,也不屑于要那种面子。
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坚持呢?
沈遥凌饮下最后一口酒,长长地呼了口气,站起身。
筵席已开始,推杯换盏之间热闹得无以复加,而真正重要的人此时绝不会在桌上,早已另寻了个地方说话。
亲兵跟在宁澹身后,挡去不必要的人的接近。
陈家的公子已经到了,手边摆着一壶美酒,身后站着两个貌美侍女在伺候,更远处的座位上,喻盛平领着他的长女并排坐着。
“王爷来了!快请坐。”陈公子笑了一声,一挥手,门廊下候着的两个婢女便垂首靠近,已不算很热的季节,她们的领口还是很低。
陈家是京城有声望的大族,近些年与喻家来往频繁,隐有半壁江山的架势,若不是这两家请帖一封接着一封请他来,宁澹并不喜欢凑这个热闹。
宁澹抬了抬手:“不必了,外间还有宴席,不宜久坐。”
陈公子眼睛一转,哈哈大笑:“我知道知道,王妃就在外头等着,可是难道,就连大家一块儿喝两杯酒的时间王妃也不给?”
宁澹神情淡淡,“不想让她久等而已。”
“你……”陈公子闻言面露震惊,啧啧摇头,“你是陛下亲自培养的人,前途无量,怎么偏偏被那样一个小女子收服,简直难以置信,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说给我们听听呗?”
宁澹没再接话,眉宇微沉,他身后的亲兵换了换站姿,腰间刀鞘好似无意碰撞,却晃得直响。
室内霎时沉寂,没人再敢玩笑。
片刻的安静后,喻崎昕起身把无关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几l个人说话,算是了结了这场争端。
陈家公子受了这阵要挟,重新落座,人是清醒了几l分,但面色也变得有些勉强。
无人搭理他,喻盛平先道:“陛下有意再招一批学子入医塾,且限定了
必须比往年人数更多,为了此事,想听听王爷的意见,才特地请王爷过来。”
宁澹略微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喻盛平摇摇头:“此事难办得很。”
“难在何处?”宁澹声音低沉。
喻盛平闻言静了静。
喻绮昕常年跟随父亲左右,早已十分熟悉父亲的脸色,及时出来圆融道:“王爷也清楚,人才又不是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地冒,哪里能那么快找得到合适的人?底下州郡献不出人才,苦不堪言,太学院到时候招不到学生,也会为此头疼。”
宁澹指尖在桌面上无声敲了敲。
这当然只是一堆漂亮话,没一句真心的。
即便是医塾当真招不到人,又与喻家有什么干系?他们何必着急上火。
他们真正怕的,是陛下当真招到了人,是陛下在往后的每一年,都会招纳越来越多的人。
医、药不分家,原本都常年牢牢在这几l家豪绅的把持之下,现在陛下就是想要“天下大乱”,把这间水泄不通的房子凿个眼出来,放一些新鲜的水流进去,直到完全取代原本的浑浊河水。
他们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不知太子殿下,对此事是如何想?”喻盛平缓缓再次开口。
这并不是个疑问句。
喻家早早投了太子,太子与喻家利益相连,自然是沆瀣一气。
这话说出来,只是为了提醒宁澹罢了。
宁澹曾经也是太子手下的门徒,直到如今也尚有无数关系没有扯清,处处受着太子的牵绊。
按理来说,宁澹这边原本应该唯太子是从,那就相当于与他们一条心,偏偏宁澹娶的那个不省事,喻盛平是怕他临时反水,所以想当面试探他的态度。
宁澹与他对视,稍作停顿。
嘴角浅浅地勾了勾:“殿下确实早有谋划。”
喻盛平双眼微亮。
沈遥凌顺着石阶穿过花圃,方才她与宁澹就是在此分开的。
宁澹此时应该正与喻盛平在一块儿,只要找到宁澹,也就能找到喻盛平。
她是宁王府的王妃,又是上门做客,喻盛平应当不会轻易驳她的面子……吧?
还真说不好。
沈遥凌心底打鼓。
心里想着,等会儿若是见到了喻盛平,她该说些什么。
这种场面,她实在是没经验,要不,就干脆跟喻盛平说,她无意与喻家作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行不行,喻家的人都小家子气,不会就这么轻松地放过她,她的姿态还需摆得再低些。
那怎么说?难道,要同他说,从前都是她年少气盛,在学塾里不大守规矩,现在已经诚心诚意改正了,请喻盛平大人有大量,将她的学衔还给她——
沈遥凌揪紧了裙摆。
这些话,光是在心里滚过一圈,都叫她恶心得难受。
然而她若是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恐怕就
只能忍耐一时的恶心。
她想要的并不多,哪怕只要能将学衔还给她,让她有资格能背着药箱去走街串户给人看诊,她都乐意。
从前确实是她有很多犯傻的地方,现在她也懂得了,许多事情,就是要讲人情,看关系,只要她学会屈服,学会圆融,原本天大的事,或许也能如云烟般消散了。
忍一时,就忍一时。
沈遥凌心中诫告着自己,就当做是喝苦药那样忍下去就好了!人生在世,总得忍耐的嘛!
沈遥凌就这样来到房门外,左右都没有侍者,门却半掩着,也不知能进还是不能进。
她谨慎地停了步子,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是宁澹的声音。
“殿下亦觉得,重新在茫茫人海中筛选学生劳师动众,打算向陛下提议,由各个医馆的医师推举学子入医塾。”
沈遥凌一怔。
医塾要改为推举制?那这个学塾就更加名存实亡了。
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又想起自己的目的和处境,退缩地咽了回去。
脚步也往后撤了一步,她知晓自己不该听这些。
在她离开之前,喻盛平已笑出声。
“殿下英明!还要多谢王爷,带来这样的好消息。”
“不忙着谢。”宁澹轻声道,“此提议不一定能够得到陛下的许可。若陛下不允,喻大人将要如何?”
喻盛平眯了眯眼。
“王爷说笑了。陛下圣音,我等做臣子的自当只有聆听,哪敢有什么旁的想法。只不过,各大医馆可不受衙门掌控,若是他们被寒了心,陆陆续续关门歇业,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这话很有意思。
医馆不由衙门发俸禄,自然不归衙门管控,可是他们仰赖于喻家生存,喻家只消一句话,他们就能“寒心歇业”。
在宁澹应答之前,屏风后传来一道清亮女声。
“你们疯了!”
宁澹双眸意外扬起,转头看向身后。
沈遥凌越过屏风而出,满面怒容。
这几l年连年灾情不断,今年更是各地都爆发大大小小的疫情,他们竟然打算让医馆全部歇业?
这分明是拿万千百姓的命在做赌注,沈遥凌只觉一阵暴怒冲上天灵盖,方才劝诫自己的什么忍一时、屈从一时,通通化为了灰烬。
喻盛平面露惊异,随即转为尴尬,最后不再多言,目光看向了宁澹,好似在说,谁引来的人,就由谁处置。
沈遥凌死死盯着屋内的这些人,怒火燃烧殆尽,化为深深的无力和不甘。
他们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形吗?又或许,知道与不知道,于他们而言没有分别,他们口中谈论的、心中所想的,永远是那一套,不要期待他们会有任何的改变。
宁澹好似接收到喻盛平的讯号,朝着沈遥凌开口:“你误会……”
话音未落,沈遥凌根本不曾听完,扭身噌地跑了出去,出门之前她深深地扫了屋中人一眼,包括宁澹在内,那一眼是沉沉的厌恨。
“沈遥凌!”宁澹怒吼。
短短的一瞬,其余人面面相觑,宁澹追着沈遥凌的身影跟出去。
离开不过十几l步,沈遥凌就被拽住。
宁澹一手锁着她两只手腕,沉声道:“不要胡闹!听我说。”
“我听得清清楚楚。”沈遥凌快速复述了一遍,“哪句有错?”
宁澹哑然。
沈遥凌嘶声:“利欲熏心,阴险狡诈,你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笑的是,她在一刻钟之前,竟然想着和这样的人认错低头!
她眼下的愤怒,最恼恨的部分其实是来源于自己的软弱。
“你们?”宁澹牙关咬紧,“我也是?”
“你什么时候不是?”沈遥凌亦梗着脖子,“你本来从一开始,就是与医塾为伍的!”
宁澹长睫颤了颤,呼吸不稳地急促上下两回,回过神来时,手心不知何时松了些许,沈遥凌已经挣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清醒过来,立即去寻人,可每迈一步,心口都刺刺的疼。
宁澹揣摩着沈遥凌的步速,沿街一路寻找,并没看见她的影子,还没走到王府,亲兵急匆匆地来报信,说方才王妃回了王府,收拾了些东西……走了。
宁澹双眸沉沉盯着亲兵谨慎小心的面容,有一片刻,魂灵再次不居于五脏肺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