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子卿将画作小心地铺展开晾干,面对着陌孤寒冷寒的眸子丝毫不以为意:“皇上您自己三宫六院,朱环翠绕,可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鱼得水,倒是劝说起我这光棍一条的人来了。我倒巴不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红颜枯骨也比你天天画的这河山飞瀑有趣多了。”
陌孤寒一撩衣摆,在身后的描金九龙椅上端坐下来:“你邵相自诩阅尽千帆,这一次却是看走眼了吧?朕敢将赌注再加一倍,赌太皇太后这次选中的皇后人选乃是这褚月华!而非常凌烟。”
邵子卿咂摸咂摸嘴,不甘道:“看常家人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倒是那褚月华委实可能。否则那常至信等人如何肯帮她一个弱女子说话?”
陌孤寒自鼻端冷哼一声,面色晦暗不明:“太皇太后那是怎样的脾性,心思怎么会轻易流露在外面?她愈是当着常家诸人的面夸奖常凌烟,便愈是不可能。看来常家人果然是太皇太后的心腹,揣摩得透澈。你这一次失算了。”
邵子卿坦然一笑,眉眼飞扬:“臣下的确输得心服口服。委实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竟然舍弃常家所出的女子,而中意于褚将军之女。”
“那是因为朕对常家人素来忌惮,而楚将军于我长安有功,又是为了朕的江山马革裹尸,朕对于她的女儿自然不会过分苛待。太皇太后当时与这女人究竟说了什么朕不知道,单从她头簪太皇太后最爱的紫龙卧雪这一点来看,便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而且从她智谋家产一事上也不难看出,这褚月华岂是个简单的角色?”
邵子卿颔首表示赞同,眸中也跳跃着一抹欣赏之色:“一介孤女,能在常乐侯府谋得一席之地,就已经是不易,竟然还能未雨绸缪,绝境逢生,给了常乐侯夫人一个漂亮的反击,给自己谋得一条锦绣出路。这般隐忍睿智,难怪能从常家诸多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的确令臣下刮目相看。”
陌孤寒难得的勾起唇角,带着一丝讥讽,那英朗坚毅的唇线略微弯起了流畅的弧度。
“邵子卿,你又被骗了。”
“皇上,你这样屡次三番地打击臣下很好玩吗?得亏不是在朝堂之上,否则显得臣下这般愚笨,我这白衣卿相的面子往哪里搁?”邵子卿苦了脸,白描勾勒的眼梢却是微微上挑:“臣下又是如何被骗了?”
“哼,你邵子卿也学会溜须拍马这一套了,朕就不信,你会不记得今春外放保定府的官员名单。”
邵子卿被拆穿,也毫不羞赧,摸摸鼻子“嘻嘻”一笑:“今年外放保定府的官员中只有韩知府家中有适龄未娶的公子,听说才高八斗,七步成诗,向来安心只读圣贤书,准备明年春考的,又如何来的风流成性,以致身体亏空一说?那媒婆怕是收了谁的银钱胡说八道吧?我敢说,那媒人怕是早就没了音讯,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陌孤寒屈指轻叩金龙盘云扶手:“还能是收了谁的银两?就是适才你赞不绝口的那位褚月华。她自己布下这个局,那廉氏贪财又阴狠,就果真中了圈套,被她趁机反目,当众寻死觅活的,给了廉氏致命一击。否则哪里这样巧,在常家几位兄弟都在侯爷府的时候,事发了?只是那韩家公子背了黑锅,事情传扬出去,有人对号入座,难免会将他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一招瞒天过海,无中生有的缓兵之计!保定府离京城数百里之遥,信息闭塞,来往间便可以拖延时日。否则一旦廉氏自作主张,给她定下了婚事,生辰帖子一换,若是再反悔,便是退婚,名誉多少也会受损。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果真冰雪聪慧,谋略过人呐,怕是胸中有韬略,研读过兵法。”
话音刚落,邵子卿就敏锐地感觉到有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过来,使他不得不闭上嘴巴,呼吸都瞬间困难起来。他识相地缩缩脖子,讨好地冲着陌孤寒笑笑,却毫无惧意。
“你知道,朕最厌恶女人家的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还好这褚月华不够心狠,没有将廉氏赶尽杀绝,而且最后竟然还顾念着侯府那个不受待见的嫡长女,算是有情有义。否则,朕有几百种方法让她失去进宫的资格,失去名节是最仁慈的。”
陌孤寒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褚月华的命运在他手中也不过只是一只蝼蚁,邵子卿不寒而栗,替这位叫做褚月华的女子感到侥幸。果真是一步踏错,后悔终生,可能褚月华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一时的善念挽救了自己的一辈子。
并非陌孤寒心狠手辣,昏庸无道,这位少年帝王的心性与处境,他了解,也理解。
先帝早逝,当年陌孤寒仅十岁稚龄,还是一个在大人怀中撒娇的年岁。他不得不头顶九毓冕,扛起长安王朝的千钧重担,战战兢兢地提防着朝中的明枪暗箭,以及边境敌国的虎视眈眈。
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太皇太后在先帝在位时就培植了母家常氏一族,遍布朝中三卿六部,以她为中心,扎扎实实地稳固了朝中政权,没有被那些有狼子野心的贼人谋夺了江山去。弊端就是,常氏一族日益膨胀的野心,在朝中党同伐异,嚣张跋扈的做派,与在民间无恶不作的劣迹,引得朝堂之上人神共愤。
而太皇太后霸权,使得陌孤寒始终难以亲政,处处受钳制,若非他手段狠辣,果决睿智,能够震慑住那帮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的常家一党,怕就是个傀儡皇帝。
这次,太皇太后孤注一掷,为了保住常家的荣华富贵,又物色常家女子进宫为后,陌孤寒怎能不反感厌恶至极?
尤其是,这个褚月华一时间锋芒毕露,光华耀目,见仁见智,怎能不令人心生警惕?
邵子卿嬉皮笑脸道:“这皇后之位是太皇太后以右相大人告老还乡作为条件换取的,无论如何都会是常家的女子,这褚月华无论胆识还是谋略都胜人一筹,统领后宫想来应该绰绰有余,皇上以后可以安枕无忧,再也不用为妃嫔间的明争暗斗心烦意乱。”
陌孤寒倏忽间眯起狭长的眸子,浓密的睫毛如凤尾剪影,遮掩住了他眸底的冷冽之意:“相比起褚月华,朕更喜欢常凌烟。”
“噗!”
邵子卿一时没忍住,极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陌孤寒屈指一弹面前的龙案,案上一方徽州盘龙砚台,倏忽间弹跳而起,砚台中研磨得浓淡合宜的墨汁径直向着邵子卿衣襟之上泼洒而去,在他一尘不染的锦袍之上绽开一副水墨斑驳。
邵子卿弹跳得比那砚台还要高,却没能逃开,心疼地捧着衣襟下摆,欲哭无泪:“皇上,臣下这身雪蚕丝的锦袍可是花费了我半个月的俸禄,请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整整花费了十几日的功夫方才做好,又用了西洋玫瑰香薰熏了两日,臣下原本打算穿着它今日去浮生醉梦勾搭那的小花魁的,就这样毁了?”
陌孤寒对于自己的杰作颇为欣赏,难得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朕只是想告诉爱卿,你到朕皇宫里来不用穿得这样骚包。”
邵子卿捶胸顿足地难过:“皇上您议论起政事来废寝忘食,子卿都卖命给您了,天天出了皇宫便夜幕沉沉,哪里还有空闲一天三开箱地换腾?子卿总不能穿着官袍去逛那花街柳巷吧?”
“哼,朕心里不痛快,你还想去寻欢作乐?”
邵子卿没脾气,人家是皇上,受了太皇太后的擎制,的确不高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自己除了忍着还能怎么样?
“皇上果真是中意那常凌烟?”
陌孤寒点点头,微微挑眉,脸上难得露出一点鲜活的色彩来:“朕可不想前面朝堂刚送走常右相这只恶狼,后宫里又进一只野心勃勃的猛虎,常凌烟听起来虽然张牙舞爪地令人厌烦,但是愈嚣张,朕愈喜欢。”
邵子卿立即心领神会:“那褚月华呢?”
陌孤寒略一犹豫:“好歹她也是褚陵川的孤女,便不要太为难她了,小惩大诫就好。”
邵子卿拱手一揖:“那臣下现在便去安排。”
陌孤寒满意地微微勾唇,眸中寒气凛冽:“朕要亲自会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