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八章 纳罕

一进立夏,白日就明显地长了起来。

天方破晓,河阴瓦亭子一带已是尘土飞扬,哪怕隔着几道墙,里头的人依旧能听到外头远远传来的吆喝、口号声,利器敲击石头的开凿声,另有轰隆隆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自上而下滚动的声响。

曹大经的脑子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情,本就睡得不太稳当,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尖利的哨向,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他一手撑着枕头,半坐起来,转头一看,外头天光已是亮了,门倒是掩着的,窗户却大开,隔着由窗户透进来的光往角落看,漏刻正指向寅时一刻。

还不算晚。

曹大经顿时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却是不敢耽搁,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正要出声去叫隔床的人,然而抬头一看,对面几张床上早已空荡荡的,莫说人,连影子都不剩一个。

人呢?

难道是去方便了?

不对啊,又不是妇人,在赏花宴上寻个茅房都要结伴,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要五个人一起扎堆吧?

虽是这样想,可见得过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扬声叫道:“老胡!”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小杨?老吕?”

他又叫了几个人名,见得依旧毫无回应,心中陡然一惊。

怎么回事?

往天总是自己起来了,再一个个去把他们叫醒。

若是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其实只用卯时正起来,用了早饭,卯时二刻到得屋子里头点卯便可。然而事情实在太多,若是依着如此的作息,实在很难在规定时间内做完的。

曹大经乃是一组之长,看着同住在此处的另外两组的进度都推得极快,唯有自己这一组,因负责的事项最为复杂,总是落后半分,自然有些不甘心,前两日便召集了组内成员,同众人开了一个小会,希望大家每日提早一个时辰,便是寅时二刻起,等到用了膳食,立时就去做事。

他又劝又激,还拿了顾延章当日同他说的话来吊众人胃口,把有升迁机会的可能同众人遍道了一回,可不知为何,下头人并不热衷不说,还泰半都冷着脸。

有人甚至阴阳怪气地大声刺他,道:“曹官人,你虽是领头之人,我等官身却是平起平坐的,来得此处,乃是被调而派之,并无选择,可官毕竟是官,也不是吏,给你当吏员使了这许多日子,还不曾发脾气,我们已是很给你面子,却不要得寸进尺!”

果然只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并无人去管他的要求。

便是与曹大经同屋的那几个,想是住在一起久了,碍于面子,不好拒绝,每日被他叫了,只好早一个时辰去办差,然而再如何配合,终究心里还是不情愿的,是以总是需要曹大经早上起来三催四请,从未像今次这般,一觉醒来人去物空的。

前头曹大经一人在屋子里熬着复核数目的时候,正咬着牙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只想要管几个官,就这般难,万没料到今日一早就见得这样的场景。

若不是知道此处不能随意进出,他甚至怀疑是众人约好了一起“逃狱”了。

曹大经虽然不用负责具体事项并数目的计算,然而组内所有人做出的结果,都要经过他复核用印,方才能递得出去。

他昨天过了子时三刻才回到房中,莫说洗澡了,险些连脸都顾不得洗,就睡下了,是以也来不及与同屋的说话,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匆匆漱口擦脸,随便扯了身衣裳罩上,推门而出。

太阳其实还没怎么出来,天上也是雾蒙蒙的,可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曹大经顺着屋檐往外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院门,沿途见的窗户十之八九是开的,里头的人不是在洗漱,便是已经出了门。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纳罕。

往日这个时辰,院子里头还是安静得很,大半人都在睡着,只有极少数吃错了药的早早去干活,今日却是怎的了?

这里头房舍乃是新建,因造得仓促,看着实在寒酸,同村子里的黄砖房看起来差别也不大。

自各部、司中抽调而来的三百余名官员,尽数居于此处,除却几个官职高的两人一间,其余俱是五六人挤作一间。幸好都水监还没有扣索到底,没有给他们置通铺,而是一人得了一张床。

曹大经做官已是二十余年,可无论是得官前,还是得官后,俱是不曾像今次这样惨过。

虽然极力压制,也强迫自己帮着去解释,安抚下头人的情绪,可若说没有怨言,自然是不可能的。

事情多就算了,住宿情况竟是令人发指的差,伙食上头虽然不能说简薄,却叫人半点夸不出口。

一群早已得了官的人上人被关在此处,从前哪怕外出任官,一路也能住在驿站当中,条件再差,也决不至于像此时一般。

众人动也动不了,出也出不去,人人怨声载道,痛骂顾延章、范尧臣的声音,只差把屋顶都掀翻了。

不过一夜功夫,谁曾想,竟是有这样大的差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这一处已经好几日即便未必能叫得出院子里的人的名字,看着却多是眼熟的,他迎面遇了人,口中连连招呼,却没有多问,足下半分不曾停顿,径直朝自己那一组的算屋中走去。

虽是还不到点卯时分,屋子的门却是大敞而开,一进得门,曹大经便听到里头此起彼伏的算盘木珠击打声响,三十余个挨得紧紧的位子,已是有二十余个上头坐了人,个个不是低头算数,便是在扬手打算盘。

曹大经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很快就见到了与自己同屋的几个人,众人尽皆没有留意他已经进门,各自埋头做事。

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才落了座,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几个自己组内的官员手里头或提着篮子,或提着铜壶,或领着篓子,三三两两行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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