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小鱼每天不分昼夜的勤行之径便是从孤崖到回乌河河口处。
当然,为不引起他的怀疑,她会看似漫无目的地绕上一大圈,只为熟记这条路线,为将来可能出现的某个机会反反复复地做着必不可少的准备。即便她清楚的知道,或许她将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
更且,多日相处下来,对其心性,小鱼已大略了然,他的威胁并非只是空口白话吓唬于她,也非夸大,他有此实力。鹯之技,深浅难测,不可掂量。
所以,她完全相信,实如其言,无论她去往何处,他都能将她找到。
又之其后,经过五次三番的试探,鹯属实能准确无误地将之寻到,且动作之迅,令小鱼咋舌。
起初,小鱼不明其因,但随着次数的增多,以及从鹯果于自信的言语中,小鱼终于了然,其归根究柢在于她背上这对羽翼。只要翅膀在她身上,她便永远都无法彻底将他摆脱。
本非自有之物,常难成己之属,在某些处境下,不仅绊手绊脚,甚且会成为一份令自己难以负重的累赘。
小鱼反复思考之下,虽喜双翼之便利,却到底难受其束,本该是翱翔高空之器,现在却成为一条将之死死牵绊之绳,绳子一端系在她身上,而另一端则握在鹯的手里。所以,纵使再宝贵,也不得不将之丢弃。
终于,诚心不负。
三个月后,在一个月黑风狂的深夜,鹯于一声清啸后,消失于茫茫黑夜之中。
这是小鱼三个月来摸到的规律,只要夜起狂风,他必定要出去多时,一个时辰后方归。而一个时辰对她来说,纯然足够。
孤崖上,小鱼趋步崖边,阖目凝神静气,感受着海风之向。
片刻,她霍地睁眼,神情坚毅,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她将左手背于身后,缓缓摸上左羽,右手则紧攥成拳。
目光定在夜幕下远方的一个虚点上,心脏急剧跳动,胸口大起大伏,她紧要牙关,五指攒力。
忽地,左手猛力一扽,伴着一声脆响,左羽当即折断。几乎同时,“啊”地一声,压过风啸的痛呼如惊雷般轰然炸开。
周身之骨仿佛于刹那间碾碎,锥心的痛楚如同呛人的浓烟将她层层包围,面上泪涟双双,而她还需再承受一次这般堪比剜心挖肺的剧痛。
折断右羽时,小鱼甚至产生错觉,似乎身上每一片雪鳞都在发出莫可名状的疼痛,忽觉双膝一软,“咚”地跪地,脑晕如遭重击,将倒未倒。
小鱼攥指咬牙,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晕过去,否则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她强忍剧痛,手指画出一道冰气,将背上血瀑冻住,伤口处的冰凉稍稍驱走片丝痛感,身上血迹亦随之消失不见。
调息须臾,小鱼重新起身,未予身后孤崖多留一眼,一头往崖下扎去。
落水之际,陡然化回鱼身,猛地投入海中,激起一股水花。而后片刻不敢耽误,一径朝着自己早已熟悉的方向游去。
今夜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举。
而那对也曾让她无比欣喜的黑羽,带着她的鲜血,留在了孤崖边,仿佛被丢弃的无用之物,孤寂地守在崖畔。
回到心心念念的沧浪之水,高兴之余,小鱼更多的是忐忑。
不得不承认,鹯是一个实力强劲而且可怕的对手,若游出东海之前他回到孤崖,那她完全有可能被他快速寻到。
是以,她尽量往深处游,尽量靠着珊瑚丛,至于能不能顺利地在他回孤崖之前游出东海,便全系运道。
游出东海之路自然比不得翱翔高空那般如汤沃雪,小鱼在躲避天上猛厉的鹯的同时,还不得不与海里的重重威胁相较量,甚至临时来上一场你追我赶、你争我夺,总之绝对不会友好的嬉戏。
加之她身上伤口虽暂且被冰封住,但疼痛仍在,遂需时时提防,保持意识清明,不让自己忽然不分局面和场合地昏倒过去。盖因晕倒之后,无人会将她叫醒,她只会被某个或许只是路过的大鱼一口吞吃。
在躲过层层险阻之后,旭日东出之前,小鱼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终于游出东海,一举跃入清澈见底的回乌河。阔别已久,入河之后,她猛地饮下几口凉淡之水,种种往事随着满河清凉流向心间,忽而甘之如饴,忽而咸苦酸涩,尽是熟悉滋味。
虽终是回来,但她下定决心的勇气却多多少少是被那头鹯给逼出来的。
如许年,她想过回去,却又惧于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灭族之灾。
自那日逃出后,她没有哪日是不被困于那场惨痛的噩梦之中。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被族人凄厉的叫喊声惊醒。
梦里全是血,流不完淌不尽的血,整条回乌河都被染成猩红色,触目惊心,可怕至极。
族人的尸体漂在血河之上,随着回乌河一直流向东海,漂向她。有敬爱的爹娘,有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有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婶子,都是至亲至交。他们向她伸出手,召唤她随之而去。
小鱼几度梦醒时都欲随其而去,她是那场灾劫里唯一的侥幸,但本应和他们一起死于那场杀戮之中,却得上天怜悯,偏生活下来。
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去面对,所以她宁愿在不知明日生死的大海里过着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日子,也不愿重回故地,揭开旧疤。她十分清楚,一旦揭开,必定血流成河。
而今,置身其间,似乎每一滴水都在向她昭示着此间曾发生过的一切,无论喜乐悲辛,还是痛苦不堪,林林总总,一五一十。
同时也在提醒着她,在此世上,她早已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不管寿数长短,终将只能孤身一人,任凭风吹雨淋,百孔千创,也无人关切。
此时,小鱼已使不出多余的力气去逆流而上,身上重伤也不容许她继续前行。她必须休息,不然还没游出多远,便将心力交瘁而死。
为慎重起见,她在河底寻摸了一处乱石堆,自泥里拱于乱石之下,藏身于石堆之中,就地而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