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蝉湖回去后,姜赤缇便呆坐房内。
她心湖难平,脑中时不时浮现出先生的模样,先生教她作画、先生带她观春、先生湖边静立、先生为她拾花……
小菊斟了盏桂花茶放在姜赤缇面前,“小姐,自打从玉蝉湖回来后,你便一直坐在这里盯着《暗香》和杏花瞧,可是出府一趟太过疲累了?”
姜赤缇的目光虽是落在画上,但看的却不是纸上已干的数笔墨彩,而是右侧隽秀飘逸的“暗香”二字,一撇一捺在心中临摹数遍。
不过,与其说她是在看字,倒不如说她是在思写下此二字的那抹霜色。
经得小菊一茶奉上,姜赤缇这才发觉,房内不知何时已点上了灯,“天黑了。”声音有些懒,似在问,又似在述。
正在窗边剪烛心的小菊黄光灼面,看了一眼桌旁的姜赤缇,也不停下手中剪刀,只笑道:“小姐可算回神了,奴婢去庖厨给小姐热菜。”
最后一截烛灰剪下,小菊放下剪刀,蹈足而离。
烛火跳得欢快,画旁那朵小心捧回的杏花已傲然不复,花蕊及瓣都发了蔫儿,姜赤缇莫名有些心疼,起身从书架上取了本书,随意翻开,将即将枯萎的杏花置于册叶间,重新阖上,放入抽屉中。
至于《暗香》,姜赤缇本打算裱起,挂于墙上,想了一想,最终作罢,小心翼翼地将之卷起,放进画筒。
姜赤缇托着画筒左思右量,一时不知该将其安放在何处,思忖片刻,决定暂且与夹着杏花的书册一并放于抽屉间。
是夜,姜赤缇辗转难眠,心底有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感觉如紫藤蔓延而生,搅得她目不交睫,却又寻不出因由,亦不知如何排遣,心里很满,同时又很空,尤其不由自主地想打开抽屉。
屋内一灯如豆,摇曳着昏黄的光,有一念即灭之感。
“哎!”闺床里,姜赤缇幽微一叹,终于还是掀被而起。
三更已过,本该一枕清梦的她,此时却如同下午那般,怔坐桌前,幽黄的烛光下依旧是平展开的《暗香》。
姜赤缇不明白,她是怎么了?一幅画而已,她以往作的画幅也不少,却唯独对这一幅念兹在兹,究竟是何缘由以驱?
这个问题,姜赤缇对着《暗香》伫思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未得出答案。
夜阑人静,烛火将熄。姜赤缇才复又卷了画幅放回抽屉,一枕梦不成。
次日,姜赤缇仍旧魂不守舍,作画、抚琴,皆静不下心,入不了意。
对此,小菊担忧不已,见小姐面色稍显憔悴,忙问她是否昨日出府受了寒。
姜赤缇却道无事,不过是昨夜有只蚊虫“嗡嗡”相扰,以至一整夜都没有睡好的缘故。
小菊信以为真,遂未作多想,只说午后去问福叔讨些藿香来熏熏。
然而,知子莫若母,张潇潇却是不信,姜赤缇的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不同,她大抵看出些端倪,心下决定要寻个合适的时机,与尚且懵懂的女儿谈谈心事。
二夫人和三夫人虽备受姜猖宠爱,然膝下无子无女,因而都紧地盯着张潇潇的一双儿女不放。
尤其对姜赤缇,二位闲人总是变着法儿地挑这个乖女儿的刺。此事让张潇潇头疼不已,却不能在素来主张以和为贵的姜猖面前过多言语。
否则凭姜猖的独断专行,定会认为她无事生非,搅乱府内一派和睦之气,甚至会因此对她心生芥蒂,将她当成一簧两舌、小肚鸡肠的妇人。如此一来,反而会助长那二人嚣张气焰。
在与冯家定亲后,张潇潇是不胜欣喜。
冯家在雁落城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其家中独子冯元峥更是年少有成,赤缇若是嫁入这样的人家,后半辈子倒也不用焦愁。
不过,也正因如此,二位夫人更是心焦,巴不得姜府唯一的女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犯个不可饶恕的大错,最好是让声动雁落城的一美从此跌下云端,方能一解自己无子无女之怨。
二位姨娘心中所想,姜赤缇岂会不知。只是她素来安分,这二位委实挑不出大毛病,不过是用尽心思冷嘲热讽、嚼嚼舌根,倒也兴不起太大的风浪。
姜赤缇一向不同二人一般见识,她自小习得高堂之孝、尊师重道,平日里对二位夫人也是尊敬有加。虽是表面功夫,却也尽量做到周全。
而姜宰的脾性却不比姜赤缇柔和,最是见不惯二位姨娘。
虽然二位夫人碍于姜宰乃姜家独子,不敢随意寻他不快,也鲜少招惹,但姜宰却无法因此任由二位闲人时时在背后讲姐姐不是,加之他年少性躁,又受尽姜猖宠嬖,作起威来无人敢拦。
姜赤缇常劝他莫要与二位姨娘多作计较,适得其反不说,还会徒惹麻烦,招来记恨,最后闹得双方皆不爽快。本也是一家人,全然没必要硬争出个道理来,逞一时快意。
可这位血性小公子哪里肯依,硬是去找了二位夫人几番红脸看。
姜宰言语直爽,毫无委词婉句,心中愤懑悉数发泄,只差对二位姨娘小拳细腿相向,也算是为自己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姐姐出出恶气,再顺势撂下些威胁之言,想以此慑住那好挑事的二人。
起初,姜宰每闹腾一次,二位夫人便会识趣得消停几日,但庭院深深,闲时颇多,若不拌拌嘴舌,可叫二位夫人如何过活?所以,到后面,二位夫人非但不加以收敛,反而将每笔账都一一记好,最终全部算在好欺负的姜赤缇头上。
明的不行,便来暗的,本是风平浪静,生生能让二人搅出些风浪来。
姜赤缇若稍有礼节未尽之嫌,二位夫人便立马去姜猖面前说道,凄凄惨惨哭诉一番,直言姜赤缇不尊重姨娘,只因非是亲生。所谣种种,不外如是。
是以,姜赤缇如今情况,怎能让张潇潇不忧心。她也曾有心弦初动之时,女儿家的心思,尤其养在深闺里的娇女,若是惹了情思,便犹如原上青草,燃烧不尽。
在张潇潇看来,姜赤缇目前并不知情为何物,现在引导为时尚早,不撞南墙又怎知疼痛?须择好时机,一火燎原。假以时日,再顽强的劲草,一旦无根,也是回天乏术。
可张潇潇又哪里明白,姜赤缇不是她,没有她的果断决绝。
况且,人的情思一旦触发,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打消?
不然,茫茫尘世间,为何有如此之多的至死不渝,死生契阔?总不会人人皆天赋利刃,能一眼不眨地挥刀斩断情丝,抑或是看透红尘。
若真能如此,那世上倒是要少去许多无情女子、负心郎了。
张潇潇想给姜赤缇那把刀,那也要看姜赤缇是否拿得起,就算能握得稳,她也要有挥刀之决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