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中,周承佑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得地上已经全是血迹。
周弘殷坐在上头,垂眸不语,仿佛阶下跪着磕头的不是自己亲生儿子,更不是一国储君似的,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殿中原本应当侍立着的黄门、宫女,此时一个不在,不知所踪,只有这一父一子遥相坐跪。
周承佑本就伤了元气,此刻尚未养好,在冷硬的地面跪磕了许久,全凭一股毅力,只不管他如何磕头,上边坐的那一个就像一块石头,毫无反应。
如此下去,便是磕死了也没有作用。
直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黑,其中夹着金星乱冒,周承佑终于不得不承认父亲早已不同从前,自家再如此行事,实在没有半分用途,复才伏在地上,缓着喘了几口气,抬头叫道:“父皇!”
周弘殷抬起眼皮,瞥了儿子一眼,眼神冷漠,依旧不发一言。
周承佑口舌干渴,喉咙当中更是一股铁锈味,咽一口口水就像刀子在喉管当中割似的,哑着嗓子道:“父皇,郭保吉乃是国之重臣……”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自阶上甩下来一本折子,那折子距离周承佑尚有十来步距离,周弘殷却是指着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国之重臣?”
周承佑不敢起身,只好膝行向前,将那折子拾起,翻开一看,却是翔庆军中转运使,庆阳、临洮几地官员联合上奏,弹劾郭保吉私通敌国,放敌入境,私设榷场等等罪行,其中所言有鼻子有眼,十分逼真。
周弘殷冷声道:“当日你力荐那郭保吉,可是他给了什么好处?还是同许多了什么事?”
周承佑慌忙摇头,道:“父皇何出此言!我看这折子当中只是空口而言,并无证据,却不能单因这几人的折子,就……”
周弘殷冷笑道:“自己已是一屁股的屎擦不干净,你还要给他说话?”
周弘殷少时爱混迹草莽,后头做了皇帝,因他是个要脸面的,已是极少在人前露出这一面,此刻不知是气得狠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竟是脱口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周承佑大骇,一时也分不清父亲说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干净”究竟指的是什么,然而回想早间听到的消息,依旧壮着胆子劝道:“郭保吉远在翔庆军,其中情形非亲临而未可知,眼下翔庆又在战事,临洮、庆阳毕竟路远,便是一军之中,也有传错话的,且不说郭保吉或许并未叛敌,便是当真敢生出不臣之心,也当先将其人押解进京再做审讯,其人妻、子又有何辜?”
“荒唐。”周弘殷冷冷地看了长子一眼,“叛国之臣,尽诛九族也不为过,我不过抓其妻、子,未曾将郭家上下一并诛连,已是看在郭氏一门往日忠烈份上。”
又道:“忠是忠,奸是奸,功过不能相抵,郭家妻、子才被查抄,便接连自尽,难道竟不说明其人府上果真疏漏百出,极有问题?”
周承佑登时急了,忙道:“父皇遣人去查抄郭家,去的人言语之间极尽羞辱……”
周弘殷冷哼一声,道:“罪孽之余能做,还连说都不许人说了?”
周承佑待要再说,周弘殷却是冷声道:“你母后说你卧床养病,还要瞒着我去宣太医院院判给你诊脉,我看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有病,倒是把京中动态把得清清楚楚,连郭家情形都了如指掌——谁人给你送的信?莫不是郭保吉的亲友故旧罢?”
他寥寥几句话,先说傅皇后欺君,又说周承佑私下勾结朝臣,当真把周承佑吓出一身冷汗,忙伏地请罪道:“儿臣决计不敢!”
周弘殷哪里肯听,复又冷笑道:“你惦记郭保吉,郭保吉一般也惦记你,听闻他时常在军中同下头士兵说太子仁厚,便是天子不当用了,换得太子上台,更能给他们好处——你平日里,就是这般收买的?”
如果说周承佑先前跪地磕头还有几分做戏的话,此刻却是惊悚至极,疯狂以头抢地,仿若自己的头不是血肉做的,一面磕头,一面辩解道:“父皇!儿臣安能有那等心思……”
他还要继续说,周弘殷却无心再听,道:“你有没有那等心思,只你自己心中清楚……”
正说话间,却听外头有人敲门,那敲门声十分犹豫,其中却又有些急促。
周弘殷虽是气得厉害,却也晓得必有要事,扬声问道:“何事?”
那殿门倏地被推开,一人几乎是滚得进来,跪倒在地,也不敢抬头去看殿中情形,更不敢去看周承佑,只双手捧着一份奏章,颤声回道:“陛下……银台司收得翔庆军中密探来信——郭监……乱臣郭保吉,反了……”
他不但声音颤颤巍巍,口中说着,额头上已然全是汗,阳春之时,背上竟是湿得透透的。
***
翔庆城的州衙当中,郭保吉一手搭在谢处耘的左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道:“你娘为周弘殷所杀,大丈夫不报母仇,谈何立足于天地?”
谢处耘决眦将裂,手中早将全是田地契的厚信封捏得皱巴巴的,有那么几息功夫,脑子里空荡荡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竟是听不到外头一点声响。
郭保吉的话隐隐约约在他耳边飘,可是飘来飘去,依旧辨别不出其中意思。
郭保吉复又道:“而今家中只剩我你父子二人,但凡你有那一点血性,便不当如此做派,母仇不报,又有何面目作此行状?!”
他一声大过一声,到得后头,如同雷击。
谢处耘却仍旧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手里捏着那信封,将头低着,双目无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裴继安原本站在一旁,此刻却是上前拦道:“监司,不如先叫处耘静一静。”
郭保吉双目通红,厉声喝道:“他娘只他一个儿子,死也要把历年积攒的东西给他送出来,他还有脸静一静?”追哟文学
然则喝完之后,他倒是忽然冷静下来,喘了几口大气,慢慢靠回后头交椅上,挥了挥手,道:“你带他下去吧。”
裴继安并不推辞,拖着谢处耘就往外走。
谢处耘就像是个牵线木偶,自己不会动,一被扯着就动了起来,只晓得木然往外走,踢了什么,撞了什么,全然不知晓,一心只会护着手里头廖容娘给他拼死送出来的信。
两人一走,留在公厅当中的郭保吉就按着眼睛,仰起了头,只过了两息功夫,起身去角落里取了毛巾擦脸擦眼,平静了一会情绪,连一刻都没有休息,便叫门口将外头候着的人一个一个放了进来。
来人几乎全是翔庆军中得力干将,一进门,便有人大声喝道:“翔庆如此情状,我等将士在外拼死冲杀,那狗皇帝在京中吃喝玩乐,求那劳什子长生不老之术,还诬监司通敌叛国,竟至累及家人,监司,我们反了罢!”
这话一出,就如同点燃了鞭炮的引线,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炸了开来。
“监司,我们反了罢!给夫人同两位少爷报仇!”
“天子昏庸,当有能者为之!”
“我等虽是臣下,却也不是天家养的狗!”
“反了罢!”
“西贼就在旁窥视,那狗皇帝不是说监司率着我等投敌吗?若非我们死守,西北不知已是乱成什么模样,既是他认定了我们叛国投敌,便叫他看看什么叫叛国投敌——而已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让开一个口子,那些个西人就能长驱直入,打到京城去,等进了福宁宫,才好叫那狗皇帝才晓得什么叫叛国投敌!”
“监司,我们反了罢!”
眼见众人一声一浪接过一浪,人人都要反,人人都跃跃欲试,郭保吉却并未答应,半晌之后,复才开口道:“陛下并非日日如此,此番行径,乃是受了奸人蛊惑——我翔庆军一军上下俱是光明磊落,忠烈双全下,不当为了我失了气节,更不能叫西贼再犯我大魏一步!”
又大声道:“陛下既是差人来押解我回京,我便叫来人带信回去——谁人今日诬陷于我,害我妻小,他日我将百倍还之!”
再道:“不清君侧,我誓不为人!”
他中气十足,句句话都从胸腔出震得出来,其中正气凛然,激得满屋子人都激动起来,个个热血上涌,不是跟着叫道“清君侧!”,就是喊“百倍还之!”。
一时之间,满屋子都是呼和声,声音先前还有些凌乱,到得后头,也不知是有人领头,还是众人有了默契,一声又一声,声音越齐,声响越大,透过屋顶,传入云霄下,惊得州衙后院里的野鸟展翅乱飞乱窜,再不敢作停歇。
翔庆军衙门正在繁华中心之处,此刻里头声声口令,外头就听得一清二楚,沿街货卖的、州学里头摇头晃脑读书的、靠在墙边喝酒的,伸手挑选簪子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百个千个,再传于千个万个成亿上兆,谁人都知道城中出事了。
才过了不到半日功夫,整个翔庆城中人人都知道天子诬陷郭保吉通敌叛国,已是诛杀了郭保吉被扣留在京中做人质的一妻二子,又要使人来翔庆,将要押解他进京审讯。
不用任何人说什么,满城都愤懑起来,或有要奉郭保吉为帝的,或有要上全城书给天子周弘殷解释,要他给个说法的,或有要筹钱去探听京中消息,搞清楚是哪个奸佞如此妄为的,更有拍了桌子就要进京同天子说理的,也不管就算自己当真去了,能否靠近大内都是未知。
正当众人气急之时,郭保吉终于打出“清君侧”、“表丹心”的旗号,整合翔庆军中兵卒重新排布,一来半边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叫西贼再做入侵,半边将翔庆军中剩余西贼包围起来,叫他们乱窜,二来以防做攻,以攻做防,小心朝廷要派兵前来清缴。
翔庆军中上下一心,不分老少,人人都要投军上阵,瞬间四处俱是一片沸声。
***
远在京城的清华殿中,自是不知道此处情形,傅皇后甚至不清楚周承佑已是垂拱殿中给周弘殷磕头磕得满地是血,然而听得周承顺说翔庆事,还是忍不住惊惶起来,问道:“那郭保吉当真反了?!”
周承顺点了点头,道:“母后,郭保吉一反,二哥势必要受牵连……而今还不是考虑他的时候,却不如想想二哥罢!”
傅皇后刚要反驳一句郭保吉反了同你大哥有什么关系,可转念一想,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周承佑自然与郭保吉私下没有什么不能见天日的密谋,然而若要要说二人没有来往,却又实在是个笑话了。况且此时此刻,已经不是太子与武将之间究竟有没有问题,而是周弘殷这个天子是否会认定他们之间有问题。
想到此处,傅皇后心都凉了。
周弘殷什么人,她不敢说最懂,却也是最为清楚的那一拨,便是没缝的蛋他都爱去叮两口,看能不能叮出个口来,更何况此次还很可能当真有点迹象。
一时之间,傅皇后脚都软了,手中捏着帕子,咬牙切齿地道:“那郭保吉是疯了吗?!他反什么反,进得京城,自有人给他伸冤,自有人给他保命!现下倒好,一造了反,此事当要如何收场??”
又怒道:“得财得官全为子息,他两个儿子不是都死了,此时造反,又是给谁人挣?还不是送与外姓人去?!平日里看着明明是个聪明人,怎的此时倒是蠢了!”
周承顺急急又提醒道:“母后,二哥那一处……”
傅皇后叹道:“你二哥近日不太好,我实在放心不下,偷偷使人出去请了太医院院判,想来一会就能到了……”
语毕,又打铃召了个黄门进来,吩咐道:“去看看殿下此时醒来了没,若是醒了,就……”
周承顺忙道:“我同母后一同去看看二哥罢。”
也不待她回话,已是当先站了起来。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还未进得周承佑养病的院子,却见屋外围着重重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