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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侯知犁鉏能言善辩,又素知墨家说话小心谨慎合于逻辑,真正是严丝合缝。
犁鉏既说墨家如今还没有追究鲁侯背盟之罪,这一次对抗齐国也不是拉起了泗上那些名义上的诸侯以非攻同盟的名义而是以墨家自己的力量,那或许便真如犁鉏所言,只要死死咬定自己放齐国过境是不违背非攻同盟的规矩那墨家便不会追究。
因为鲁国加入的是非攻同盟,而当初盟誓的时候,并没有说必须要按照墨家的义来作为规矩和标准,所以只是一个简单的军事同盟而非意识形态同盟,鲁国只要不认“国权在民”,那么墨家除非要和整个天下为敌否则都不会因为这件事来找鲁国的麻烦。
费国的事,也给了鲁侯足够的惊吓。
如今天下,野心勃勃之辈太多,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嘴里说着利天下而行求个人私利的人多矣。
犁鉏所说的当年宋国的华督事,正是鲁侯所担心的。华督的事是故旧之事,可放眼费国,那杀死了费君的柘阳子,嘴里喊着为利万民而诛不义之君,他心里真就是那么想的吗?
费国可以有这样的人物,鲁国凭什么就不会有?
也正是犁鉏的这些话,坚定了鲁侯的心思。墨家的义虽然鲁侯很不喜欢,但至少墨家是群讲道理的人,总不会像是齐国、越国那样无缘无故便去攻打鲁国,至少现在是这样。
再计较一番,又有些担心齐国大军在曲阜附近的压迫,犁鉏便道:“齐军必急。鞔之适也不能放任齐军就在泗水上下,他不攻临淄便会返回与之决战。”
“明日齐使者再来,君上可先叫人阴与之谈,只说现在粮草不足,只能借一些,而且也可多做准备,让齐大军等待数日以便携带。”
“若齐人急于归齐,必不肯等。齐人以为我们惧怕他们在曲阜附近驻扎,我们偏偏邀请他们驻扎等待,他们反倒会不知所措。”
“正如当日我曾说的,远水不能救近火。若是齐人欣然答允,那么纵然墨家可能获胜,但此时此刻便也不得不答应齐人的条件。”
“此事君上不可出面,由我去谈。”
鲁侯答允点头。
次日,齐国使者果然又来,犁鉏便约齐国使者相谈,便说粮草不足、尚需运输准备,不如让齐国大军继续在这里驻扎等待数日。
他以进为退,齐国使者果然拒绝,显然是十分急躁,犁鉏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日傍晚,几匹快马疾驰来到了曲阜,正是墨家派来的使者,这一次墨家的使者措辞极为严厉,尤其拿武城被屠之事说起。
鲁侯见墨家只口不提背盟事,而是拿着武城被屠之事责问,心中大安,心道:“昔文王有四友、我有犁鉏,当无忧矣!”
遂让犁鉏全权和墨家负责交涉,不日孟胜帅军抵达曲阜,齐大军便走,不敢逗留。
…………
平阴。
适自攻破了平阴,一直关注着齐国的动静,以及魏赵、魏楚、魏中山之间的局势。
以如今的局面看来,这一仗还可以打的更久一些,魏国已经无力干涉。
墨家在南济水之战后已经派人前往成阳,城阳大夫支支吾吾,墨家又派人星夜前往安邑。
如今魏国围邯郸不下、陈蔡地与楚交兵、中山君拜乐池为将又有商人资助令魏公子挚不能固守几座城邑难以出击。
南济水一战之后,适明白只要公造冶派军入鲁,那么还属于鲁境的桑丘、亢父等地便可以畅通无阻。
有昔年夫差争霸挖掘的菏水、勾连大野泽和济水、泗水,使得墨家依靠船只运输粮食极为方便。
加上之前已经准备的补给站和义仓,他率领的大军至少便可以支持一场长久的对峙。
被俘的那五万齐国俘虏经过教育之后,便挑选出一些可以信赖的,组成了治安军,维持城邑的秩序。
贵族大夫们纷纷逃往,使得从大野泽沿着济水一直到平阴,齐国完全丧失了组织能力。
现在他担忧的,也就是田庆所率领的临淄军团,齐国最后的一支机动野战兵力。
南济水之战后,斥候们便一直盯着田庆大军的动静,每日回报。
适攻破了平阴后,便有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放弃重铜炮,全军轻装,疾驰到泰山、梁父山、沂山之间,设伏来一场类似于崤之战的山谷伏击战。
要么就要大军携带所有的装备,缓缓对峙,依靠土改等政策安抚民心、利用魏国不可能干涉的外部局势,迫使田庆不得不主动进攻,从而露出破绽。
从斥候传来的消息看,田庆的大军行动缓慢,并不急于返回临淄,每每有斥候在前,伏击之事恐难成功。
心思既定,他也要做到万无一失。
按照常理,田庆的大军应该不会选择经沂山而归临淄,一则路途险峻估补给不足,二则公造冶大军在后,若是派以轻骑袭扰,便要大大拖慢行进的速度。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终究还要做两手准备。
于是他便派了主力一部先行经平阴到泰山,前出到汶水沿岸,攻取汶水北侧的城邑。
并让那一支主力先行攻下赢邑,也就是后世的莱芜。
只要攻破了莱芜,齐军就会被卡住返回临淄的路。向东是沂山,西北是泰莱山区,只要莱芜在手,齐国的主力就回不了临淄。
而他则带领大约万五千人,翻过齐长城,沿着济水攻下了卢城。
卢城大约在后世济南的长清区,距离平阴很近,但是平阴是齐长城的边邑,而卢城不过是长城内的大邑。
平阴一战,齐国自然知道平阴的重要性,卢城的大量士卒也都在平阴被歼,卢城便无可守,顷刻可下。
至此,义师的主力距离临淄不过二百余里,期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进军临淄的通道已经完全打开,现在无论田庆作出什么决定,他都已经处于被动之中:墨家想打临淄,可以分兵少数在莱芜,与公造冶会和;不想打临淄,也可以守住平阴,使大军集结在汶水前线,等待齐国内乱的爆发,逼田庆不得不主动进攻。
入了卢城,民众不慌,集市照常,显然已经听说了墨家在济水的作为。
城中一处贵族的院落内,正是墨家义师的野战医院,外面煮着几口大锅,里面煮沸着水,白色的棉布在水中翻腾煮沸以消毒。
长长的竹竿上,摆着一排排的正在晾晒的布条。
院落内到处撒着石灰,一股浓烈的酒味飘荡远处。
里面时常传来一阵阵哭号之声,夹杂着齐语、泗上等地方言,听上去惨不忍听。
一处病床前,两个军中壮汉死死地压住一个腿部受了伤的人,那人的嘴里塞着一根木棍,就像是马嚼子一样。
那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双眼瞪得滚圆,惊恐地看着旁边一个穿着墨家白色巫觋之服、嘴带口罩的人手里拿着的一条锯子。
这人的腿已经有些溃烂,恶臭的脓液不断流出。
手里捧着锯子那人,正是这一次跟随出征、负责这边伤员救治、防病防疫等工作的秦越人。
秦越人亦算是齐人,生长于卢城,扁鹊是他成名之后天下人给他的称呼,其实一如后世传奇中的小李广、赛仁贵之类的名号,扁鹊是此时来说古代的名医,众人才称之为扁鹊。
如今长桑君已老,这十余年在泗上,秦越人已经将长桑君的本事学了大半,又有适这边一些剩余时代的理论,又多有伤员外科事,秦越人的医术比之从前更胜一筹。
如今他手持锯子,身后还站着几个穿着打扮和他一样的巫觋服的年轻墨者,靠的很近。
秦越人深吸一口气,冲着旁边按着伤者双腿的壮汉点点头,那两名壮汉轻车熟路,便知道马上那人就要按不住,便加大了力气。
秦越人盯着伤者的伤口,选择了下锯的位置,仔细用烈酒清洗过之后,便将锯子放在了那人的腿骨上。
咯吱咯吱的锯骨头的声音不断传出,旁边那些观摩学习的年轻墨者一个个头上冒着冷汗不敢去看,可秦越人却已为常。
被按住的那个伤者已经坚持不住,满身大汗之后终于晕厥过去。
旁边的工具箱里,摆着的便是此时最先进的外科医术的工具:锯子、凿子、刀、大针、麻线……
忙碌了许久,总算是将这个人的腿锯了下来,又止住了血,秦越人这才擦了擦汗。
喝了几口水,回身和那些学习观摩的弟子道:“若非不得已,不能这样做。只是他的伤再不做,一定会死。如今锯断了腿,活下来也不过五五之数,可总比溃烂而死要强。”
许多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锯腿这种事的弟子们面色苍白,秦越人长叹一声道:“刚才救治的那人,是守城的齐人。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多年前我在卢城的时候和他做邻人。”
“咱们墨家说,人人平等。咱们做医者的,应该比别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生老病死之下,谁人能逃?王公贵族、庶民隶羁,尽数平等。”
“前几日我听闻,不少人因为武城被屠之事,认为救治这些守城而死战的齐人并不对。”
“太多的道理我也不必说,我只说,若想为医者,便要有仁心,医者眼中,众人平等。若因仇恨蒙蔽了双眼,便不可以作为医者。”
“况且,天下多有说我们墨家众人无君无父,是为禽兽不如的。以他们的义来看我们,我们是禽兽。可以我们的义去看下令屠城那人,他在我们的义中也是禽兽不如。”
“禽兽吃人,人可以吃禽兽。但绝不能因为禽兽吃人,人便吃人。你们可记下了?”
一众弟子尽皆点头,秦越人正要准备回去整理一下出去的时候,一人匆匆来报,说是有急事让他即便便去。
待出了门,秦越人便问何事如此匆忙?那人小声道:“泗上传来消息,禽子突发重病,长桑君年迈不能亲为,请您速速回彭城。”
秦越人一怔,知道这是大事,长桑君已经年迈并不能亲自处理一些病症,他这一次随军出征之前,禽滑厘尚且康健。
可终究禽滑厘与墨子亦师亦友,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这年迈之后疾病突发却也正常,谁人也逃不过。
感叹一声,心想长桑君之前收的一些墨者弟子如今已经可以主持军中的病症,便也没多想这一件在墨家内部、甚至在天下都将引发震动的大事的后果,匆匆回到帐内准备星夜返回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