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牢房里潮湿又阴暗,脏兮兮的干草上,偶尔还会跑过一两只肥硕的老鼠。
令人作呕的味道充斥在颜衣鼻端,身上的囚服略有些小,粗糙的质感,磨得她疼痛不已。
颜衣抱紧双膝,坐在牢房一角。
低垂着眸子,纤白双手死死扣在一起。
牢房更深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低低的咳嗽。
好似拉风箱一般,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我为什么非要用偷的,明明就差一会儿,我就能感动卖红薯的大叔,让他直接送我一块儿了……”
颜衣抽泣着,声音里满满的悔意。
“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牢里忽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吓颜衣一跳。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又怕对方看不到,“嗯”了一声。
“说谎。”
声音又一次响起,还伴着低低的咳嗽。
“我没……”
颜衣很委屈,红红的眸子里,又蓄满一汪泪水。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是不会迟疑的。”
“我……我只是被你吓到了。”
颜衣像一只警惕的小兽,眼神偷偷瞄着发出声音的位置。
“说谎。在我说话以前,咳嗽声已经提示了牢里并非只有你一人。”
颜衣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舒展开四肢,随性地躺了下来。
然后,翘起二郎腿,和一开始完全不一样。
“好吧,我其实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慢慢地,她的视线范围内,一张沧桑的脸从阴影中缓缓出现。
头发花白而杂乱,半覆着面;囚服上带着点点污迹,身上干枯瘦弱,唯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如鹰隼一般。
他拖着手上、脚上的镣铐,一点点往颜衣身边走去。
颜衣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便闪电般抓住她的手腕。
“喂,你做什么!”
颜衣想撤手,却完全挣脱不开。
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上了。
她眸子里的慌乱,立刻无所遁形。
那人身上,飘来一股味道。
和牢里无处不在的味道,一模一样。
颜衣眉心蹙紧,愈发用力地想把手腕撤出来。
那人一双手宛如铁铸,完全压制住了颜衣的反抗。
“别动。”
他的警告,并不十分凶厉。
却莫名地,吓得颜衣一个哆嗦,不敢多做挣扎。
他却只是低下头,随意翻看了一下颜衣的双手。
接着,便放开了她。
“说谎。”
一连三个“说谎”,让一向好脾气的颜衣也有些火大。
“我怎么就说谎了?”
她把双手在自己面前上下翻转,但是并没看出什么不妥。
那人一只手放在唇畔,低低咳嗽着,走到离颜衣四五步远的地方,盘膝而坐。
“你那一双手,柔软干净,连个茧子都没有。”
颜衣还是有些疑惑,又盯了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不由惊呼出声。
“看出来了?”
那人眼神瞥来,颜衣嚯地起身,一个抱拳:“是我大意了。”
既是惯偷,手怎会如此柔软干净,甚至连一个茧子都没有?
“一开始装柔弱,想在我这儿博取同情;见被我识破,又装成衣一副油头油脑的惯偷模样;再被我识破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倒是我班门弄斧了。无方前辈,我是颜衣,乃是遇水衙门的捕快。”
她和其他捕快花了一天一夜想出的计策,进了牢房没半个时辰,就被识破了。
要说颜衣不尴尬,那是骗人的。
她原本白皙的脸蛋,在如练月华的照耀下,透出一股晕红之色。
无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丝松动。
“女捕快?”
颜衣搔搔头,“我兄长是捕快,他……”
说到这儿,颜衣忽地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无方前辈,您号称‘天衣神手’,即便无缝天衣,也能偷得里面想要之物。尤其是您独创的开锁神技……”
无方却是一个摆手,“够了,你不用再说。我的意思,这遇水衙门的县令谭柒,应该早就明了了。”
颜衣仍然跪在那,单薄的身子骨,显出无与伦比的倔强,以及执拗。
“你要跪便跪吧。”
无方索性闭上眼,似乎就这么睡了。
颜衣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跪着。
外面的天色,渐渐由暗转明。
无方再次睁开眼时,颜衣依旧是同一个姿势。
他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但是很快便消失不见。
“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无方微微咳喘,说了一句。
颜衣依然未动。
他叹了口气,慢慢起身。
走到颜衣身边,想把她扶起来。
可他甫一碰到颜衣,颜衣的身体就倒了下来。
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体质竟是这般弱吗?”
前一天晚上抓住颜衣手腕时,无方顺手替把了把她的脉。
发现颜衣的身子骨,比普通人还要弱上许多。
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为什么要做捕快?
又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烦躁地咳嗽几声,几步走到牢门口。
“牢头,牢头!”
再次醒来时,颜衣已经不在牢里了。
她摸摸身下熟悉又松软的床褥,知道自己这是回了家里。
而她的身前,站着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儒雅中年人。
“大人,我……”
颜衣怯怯地瞟了一眼他,吐了吐舌头。
“小衣,你居然敢冒你兄长颜易之名,让本官手下那班捕快跟你一起胡闹。本官还没治你冒名顶替之罪,你倒先装起柔弱来了。”
颜衣与颜易,乃双生之子。
遇水衙门的谭柒谭大人有一句话说错了,她并未假冒兄长颜易之名,那班捕快是明知她是颜衣,仍配合她演了这么一出戏的。
皆因她兄长未出事前,实在是个爱交朋友又十足真诚的人。
是的,未出事前。
出了那件事后,她从小敬仰的兄长,就因为中毒,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瘫痪在床的废人。
要不是那一双眼睛偶尔还会动动,简直和死人无异。
可惜的是,即使还会偶尔转上两圈,那双眼睛里,除了死气外,已再无往日神采。
“大人,我不是装柔弱,我是真柔弱。”
颜衣自出生起身体便不好,这么些年一直是个药罐子。
若不是兄长出事,她也不会顶着孱弱的身子,去阴湿的大牢,套路无方。
当然,她是套路不成,反倒又让自己病倒了。
谭柒气得用袍袖甩了颜衣一下:“知道还乱跑!无方是什么人?一个成名二十年的神偷,那一双眼睛有多毒辣,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对付得了的?”
颜衣委委屈屈地点头,“确实不是我对付得了的。”
谭柒抚额,扯过一边的凳子坐下。
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才又道:“你兄长不仅是遇水衙门最好的捕快,也是我谭柒好友。那只他拼死带回来的琉璃匣里,兴许有能救他的解药。你放心,无论如何,本官都会让无方那死老头打开的!”
颜衣一双如水的眸子里,又渗出两汪清泪。
她到现在都记得,衙门里的人把兄长送回来时,他那浑身血淋淋的模样。
最终,颜易的命虽然保住了,却成了这般活死人的模样。
而那个琉璃匣,当时他死死抓在手里,被鲜血染得通红。
之后,衙门里的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琉璃匣从他手里拿出来。
琉璃匣是锁着的,但翻遍颜易身上,都没找到钥匙。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想了许多办法,都未曾打开这个盒子。
直到有人提及被关在牢里许久的神偷,“天衣神手”无方。
威逼、利诱。
用了许多方法,无方都不为所动。
颜衣天天来衙门问,天天得到的都是让她失望的坏消息。
于是她才会剑走偏锋,和捕快们想出这么个主意。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是因为有个捕快说,无方似乎有个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
算下来的话,年纪刚好和颜衣差不多。
可惜,那无方眼睛太毒,他们想了一天一夜的连环计策刚开了个头,就夭折了。
谭柒警告颜衣,不许再如此莽撞,否则即便她是颜易的妹妹,也绝不轻饶。
待谭柒走后,颜衣披上衣服,下床走至窗边。
推开窗户,外面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的心里,却是阴雨霏霏,无法拨云见日。
刚刚听谭柒的意思,是无方喊了牢头,把她送出来的。
他若真的是铁石心肠,又为何会这么做?
更让她不解的是,她兄长颜易究竟是去了哪里,才弄成这般模样?
她问过许多次,谭柒皆是摇头。
而其他捕快,似乎根本就不清楚。
颜衣缓缓窗户关闭,瞥到刚刚谭柒所坐的位置时,先是一怔,紧接着,急匆匆地换了一身衣服,又去了牢里。
她怀里揣着的,是谭柒“无意间”落下的琉璃匣。
颜衣心想,虽然这位谭大人话说得严厉,可他对兄长这个好友,还是十分在意的。
否则,又怎么会把琉璃匣直接留给她呢?
大牢里,一如既往地阴森。
“无方前辈。”
颜衣一袭白衣,更添几分柔弱。
“又是你?”
无方的语调,透着些许不耐烦。
“求您帮我打开这个匣子。”
颜衣认为,匣子里一定有兄长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的真相。
“你走吧。”
无方挥挥手,像在赶苍蝇似的。
颜衣固执地把匣子透过大牢的缝隙,递了进去。
“我让你——”
无方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踉踉跄跄地拖着锁链,走到颜衣对面。
“这个匣子……”
他的嘴唇,甚至微微颤抖。
“前辈?”
颜衣见此情景,心里疑惑和喜悦交织。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无方对这个匣子感兴趣,对她来说就是好事。
“把它给我!”
无方一把夺过那个匣子。
然后,便径自去了牢里一角,不再搭理颜衣。
颜衣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唇角轻轻翘起,眼中却流下两行清泪。
此后,颜衣从每日都去衙门口,变成了每天都去衙门大牢。
兄长颜易的情况一直不好不坏,颜衣心里却一直没底。
琉璃匣一天不打开,她就一天无法安宁。
十天后,颜衣再去大牢时。
无方的手上,已没有了琉璃匣。
“前辈!”
颜衣眸子里闪着亮光。
缩在大牢一角的无方,掀开眼皮看了颜衣一眼,又慢慢闭上了。
颜衣浑不在意,如连珠炮一样开问。
“匣子呢?是不是打开了?匣子里有什么?”
不过她一连串的问题,无方一个都没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颜衣附近。
“你,附耳过来。”
颜衣把耳朵靠过去,却被无方一掌敲在脖颈处,晕了过去。
“出来吧。”
一个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脸上两撇小胡子,整个人透着一股儒雅之气。
“果然是你。”
“哦?何出此言?”
谭柒面露讶异之色,他自认十分小心,并无任何破绽。
“自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身上有种让人恶心的感觉。”
谭柒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本官没想到,一个成名二十年的老贼,识人竟靠的是感觉。”
“你可别小看了我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无方冷哼一声,说道。
“也是。”
谭柒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快走几步至牢门前。
“最开始的时候,你说什么都不答应打开这匣子,是因为本官?”
“不错。你这样一个人,要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后来改变主意……”谭柒指了指昏倒在一边的颜衣,“是因为她?颜衣,是不是和你死去的女儿年龄相仿?”
一直淡定的无方,双手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这个畜生!小芽那时才八岁!”
“哎呀,暴露了。”
谭柒虽然看着是一脸可惜的样子,可语气却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无方对外,从来说的都是女儿失踪。
只有他和那凶手知道,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姑娘,早就已经死了。
凶手当时穿着夜行衣,脸上亦蒙着黑巾。
唯一能让人辨认特征的,就是他动手时,怀里不小心露出边角的琉璃匣。
以无方的眼力,就算只看到一个小边角,也足以刻进心里了。
更何况,那人是害死他女儿的凶手。
他只恨自己当时因不敌重伤,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凶手逃了。
也是之前那些捕快来牢里找无方时,语焉不详。
只说谭大人让他打开一只匣子。
他对谭柒此人并无好感,才一直未曾答应。
直到颜衣拿着琉璃匣二次来到牢里。
等等……
无方眯了眯眼睛,“那只琉璃匣,是你故意给颜衣的?”
谭柒拈了拈唇边的胡子,“然也。颜衣为了她兄长,一定会再来牢里找你。本官心想,她来得次数多了,定会让你忆起那个惨死于我手上的小姑娘。待你怜悯心一起,打开琉璃匣应该不在话下。”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不过本官没想到的是,当年你竟看到过琉璃匣的样子。早知如此的话,本官一开始就命人带着琉璃匣来找你,又何苦浪费这许多时间。”
谭柒苦恼地皱皱眉,一脸遗憾地说道。
“我重伤初愈,便被抓入遇水县衙的牢里,关了这么多年。也是你的杰作吧?”
谭柒以食指点着下巴,“不错,接着说。”
“不杀我,是因为那匣子?”
“对。”
“我不明白的是,许多年前,匣子就已经在你手里,何以留我到现在?”
谭柒叹了口气,“本官那时,也被你所伤。之后阴沟里翻船,让一个无名之辈趁我虚弱,盗走琉璃匣。本官找了许多年,才总算寻到它的下落。”
“便是这颜衣的兄长,替你找回来的?”
无方说话语气虽尽量保持平静,但他通红的双眸,却显示出此刻的真实心情。
杀女凶手就在眼前,他怎么可能真的镇定。
谭柒倒是不在乎,还撩了撩衣摆,坐在牢门旁边。
“那个傻子,真以为本官视他为友,在本官得到琉璃匣的消息,苦于不知如何去将它找回来时,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自告奋勇帮本官取来了匣子。”
谭柒牵起唇角,笑得讽刺。
“你不知道,他拿着匣子到我面前时,有多么开心。本官在他不注意时,将他打成重伤时,他又有多么难过。他那个妹妹也是傻的,真以为琉璃匣里藏着她兄长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她不知道的是,她兄长身上的毒,根本就是我下的。至于解药,哈哈哈,本官又怎么会留下解药呢?”
“你与我说这么多,是根本没打算让我活着吧?”
无方也大剌剌坐在牢里,问道。
谭柒起身,拿出怀里的钥匙,打开牢门。
他这番动作,就相当于回答了无方。
“东西给我。”
“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是邻国奸细。”
“你看了那里面的内容?那更不能留着你了!”
谭柒眸子里,杀气四溢。
偷这只琉璃匣之前,谭柒只知道里面藏着对他不利的东西。
而这只匣子,是机关大师造的,世上仅有一把钥匙。
如果以外力暴力打开,便会直接炸裂。
爆炸的力量,相当强大。
谭柒不敢赌。
原本想把匣子里的东西上奏朝廷的官员,在看到得知消息赶来的谭柒后,知道自己逃走无望,便把琉璃匣的钥匙给毁了。
谭柒将官员灭口后,拿着匣子往回狂奔时,恰好碰到带着女儿的无方。
他那时并不知道无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本打算把他们都杀了,谁知无方命大,死里逃生。
后来成为遇水县县令后,看到无方的通缉令,他才庆幸,幸好当时没杀死他。
只是那时匣子已丢,即便之后抓住了无方,也只能先关着。
毕竟以谭柒这样谨慎的人,是不可能留着琉璃匣这个不稳定因素的。
但是现在,既然琉璃匣已经打开,那无方便没用了。
他只要知道匣子里的东西在哪,就能……
谁知无方比他动作还快,手上的锁链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勒在了他的脖子上。
二人打得难分难舍,狭小的牢房里,尘土簌簌落下。
牢门外的颜衣,其实早就醒了。
她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谭柒。
纵然心中千般愤恨,可她根本打不过他。
颜衣悄悄睁开一点眼皮,却见和谭柒激战正酣的无方,似乎冲她眨了眨眼。
颜衣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皱了皱眉。
在她小心地动了动身体时,却察觉到有些不妥。
后背处怪怪的。
但她来不及多想,因为无方忽然冲她大喊了一声:“跑!”
身体比脑子先行,颜衣连滚带爬地起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大牢外面跑去。
刚跑了一段路,就听见一声“轰”的爆炸声。
颜衣气喘吁吁地停下,转身,冲爆炸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此时,她才有心思关心后背处的怪异。
摸索半天后,颜衣拿出了几张摞在一起,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神偷无方,“天衣神手”神乎其技,能在人毫无所觉之时盗走其身上之物。
那么,便亦能在人毫无所觉时,往其身上塞些东西。
这些东西,应该就是琉璃匣内,谭柒在意之物。
颜衣紧紧将它们抱在怀里,起身,坚定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