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对郭慕白说道:“郭姐姐,昨日承蒙你的招待,我有几句话要紧的话要跟姐姐说,请借一步说话。”
郭慕白怔了怔,看着父亲,郭崇山并未阻拦,便随叶知秋走到一边,问道:“叶小姐有什么要紧话跟我说?”
叶知秋酝酿了一下说辞,说道:“你们山海帮在江淮一带立足,现如今已成为了第一大帮,经历了不少波折吧?”
“是经历了不少波折。”
“那你们不想山海帮毁之一旦吧?”
郭慕白有点不高兴了,脸色一沉,“我们山海帮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毁之一旦。”
叶知秋当下笑了笑:“令妹做了什么事情你会不知?”
郭慕白吓了一跳,心想会不会郭慕红做私盐的事被人捉到马脚了?手按刀柄,紧紧凝视着叶知秋,“请叶小姐说得明白一些。”
这是杀人灭口的前奏吗?叶知秋知道这个话题只能点到为止了,便轻轻笑出声来。
“令妹做了什么事我就不提了,这不是重点。”
“哦?那重点是什么?郭慕白面容肃穆,仍旧按着刀柄,
“重点是你们囤盐暴涨盐价犯了大忌!”
郭慕白松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私盐,她倒不害怕了,失声笑道:“我们犯了什么大忌?你查一下大宋的律法,哪一条说我们不能自行定价的?”
“律法是没规定。不过你想,盐价一涨,必定民怨沸腾,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乱子来呢,到时百姓们一窝蜂地抢盐,你怕不怕?”
郭慕白没想到叶知秋会拿这个来吓她,她不以为然地说道:“就算生出乱子来,那也是官府的事情。我们山海帮人多势众,可不怕那些百姓抢盐。”
叶知秋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说的是这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郭慕白也冷冷地说道。
叶知秋放缓语调,轻顠飘地说道:“所以说你们没想明白,在章大人任上,民怨沸腾,你说朝廷会怎么想章大人的?必定认为章大人不称职。而章大人呢,他来江淮任发运使,原本是想做出一番政绩的,所以他必定不会让这个事情发生,他不想让这事情发生,就会想办法对付你们这些大盐商!”
郭慕白还是不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章大人能怎么对付我们?”
叶知秋清了清嗓子,道:“对付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上奏朝廷,”她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说你们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郭慕白大吃了一惊,道:“我们确实没有造反,大人总不能诬陷我们吧?”
叶知秋指了指四周,“你看你们,帮众近万人,大小船只有几百艘吧?停泊在洪泽湖上浩浩荡荡的。你方才也说是人多势众,说你们是洪泽湖上的水寇,也大有人相信吧?”
“可我们只是经商,并非水寇。”郭慕白连忙分辩。
叶知秋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可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你知道洞庭湖水寇杨健吗?”
“知道,去年被官兵剿灭了。”
“你知道便好,其实他未必真是水寇,不过是朝廷里有人跟他不对付,举报说他聚众造反,那皇帝最忌就是‘造反’二字,也没仔细究查,便派兵下来围剿了。”
郭慕白吸了一口凉气,“章大人不至于这样对付我们山海帮吧?”
“这可不好说呀,你们让大人没了功绩,大人自然便要对付你们,何况大人心系百姓民生,他跟我哥哥说过,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坐地起价的奸商,说你们与贼寇何异,那对付你们何足为奇?”
说到此处,叶知秋睨了郭慕白一眼,继续道:“如果大人向朝廷一举报,朝廷必定派他下来围剿。”
“你想呀,大人本来就是边关大将,你们虽有八千之众,能是他的对手吗?还不两下给他打得落花流水?大人‘镇压’成功,又是一大功绩!就算被你们侥幸逃脱,恐怕从此也只能当亡命之徒了。”
郭慕白越听越慌,面色开始泛白,禁不住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看姐姐是山海帮的第一明白人,才把话跟你说明白了。其实只要你们不让大人难看,让他有些政绩,他也不会轻易对付你们的。”叶知秋见郭慕白已被自己说动,话头便适可而止了。
“那叶小姐认为我们该如何呢?”郭大小姐问道。
“那还用说,肯定是要尽早把盐价降下来呀,也不要求你们把价格降到原来的那般,但至少要降一半,这也叫一人让一步吧。我仔细算过了,降一半你们也赚得不少。”
叶知秋说话做事从来有个度,只要盐价能降下一部份,淮安就不致生乱,那么章楶就可以安心去策划新盐场的事,等盐量产了,就可以打破山海帮等大盐商的垄断,到时盐价才能真正地贴近民生。
郭慕白沉吟了半响,轻轻说道:“叶小姐的话我听明白了,受教了。”
“不敢,大小姐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跟郭老帮主好好说说吧。我与哥哥中午要赶回城里,就不多说了。”
“我会跟我爹好生说明。”
“大小姐,记住降价一事要快,不然章大人一旦动怒,真的上奏朝廷,那可就无可挽回了。”
临行前,叶知秋又加了一句重话。嗯,此话一出,估计郭崇山也不敢怠慢了吧?
兄妹二人飞身上马,向淮安城里疾驰而去。
路上,叶知远心情凝重,但他看见妹妹神色一派轻松自然,忍不住问道:“你与郭大小姐在一边谈了许久,到底谈了些什么?”
叶知秋伸出两个手指,“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
叶知秋淡淡地说道:“恐赫。”
“那姓郭的一家都不是善男信女,你恐赫有作用?”叶知远半信半疑,正想再问,叶知秋扬起马鞭,随口应道:
“有没有作用再过十天八天便知道了。”
“驾”的一声,她座下的健马向前疾驰而去。叶知远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打马追上。
※※※
兄妹二人回到府衙的刑捕房,已是中午时分。
叶知远一拳捶于桌上,“这一趟走得真窝囊,那郭氏父女骨子里分明不把我们这些公差放在眼里。”
“还说呢,你在人家地头上捉人,还想别人对你客客气气的?”叶知秋笑道:“其实这一趟已比我意料中好了。”
“这还好?郭慕白没带回来,盐价又没谈拢,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章大人?”叶知远长长叹了一口气。
“哥哥你太心急,这一趟我们起码对山海帮有了些了解,怎能说不好呢?再说了,我相信盐价会降下来的。”
“你真相信恐赫有作用?”叶知远见妹妹不仅神色轻松,而且语气肯定,不禁满腹狐疑。
“哈哈哈,我觉得有用。”
叶知秋哈哈大笑,心里则在想,除非郭氏父女真想当亡命之徒,否则自己的恐赫怎么会没作用?
“你到底恐赫他们什么?”
“几句上不得台面的话。”
“上不得台面?那到底……”
叶知秋摆了摆手,“既然是上不得台面的,那就不好告诉你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消息,郭慕白不是杀害余逸年的凶手。不用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看看别的线索更好。”
叶知远瞅着妹妹那副悠悠自得的神情,不禁是又叹息又惊奇,这毛丫头,哪来的这么多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你怎么知道?”
“不信咱走着瞧,你看,新的线索来了!”叶知秋道指着门口。
叶知远回头一看,果然捕快林益源走了进来,向他禀告:“叶捕头,余逸年命案有新的线索。”
“什么线索?”
林益源上前回禀:“逸桐坊有一个伙计,名叫何满江。年约二十三、四岁吧,是专门制造笛萧的,还挺有天赋,据说造出来的乐器音色非常好,余逸年原来挺看重他的。”
“可这小子不争气啊,这半年来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屡次向余逸年借钱。次数多了,余逸年就不再借给他,不止如此,还狠狠斥骂他,要赶他走。”
“有一次他俩吵得很厉害,何满江手抄起一把斧头就开始威胁余逸年。后来,那斧头不知怎地失手跌落在地,把何满江自己一个脚趾头给砍没了。那次之后何满江切齿痛恨余逸年,反倒余逸年看着何满江可怜没赶他走。”
“那看来这个何满江也很有嫌疑啊,他人在哪?”叶知远眉峰略皱,问道。
“不知道,城里没他踪影,估计可能回家去了。”
“那他家在哪?”
“这个可能要问逸桐坊的成掌柜才知道。”
叶知秋在一旁插话:“除了何满江,余逸年还有与其他人结怨吗?”
林益源摇了摇头,“据说这余逸年人缘还挺不错的,没听说他跟什么人结怨。”
“知道了,你还再去查一下这余逸年的人际关系。”叶知远吩咐林益源。
叶知秋想起了郭氏姐妹的对话,说道:“尤其注意看看他跟山海帮二小姐郭慕红有没关系。”
叶知远不明白妹妹为何会对郭慕红上心,诧道:“知秋你觉得郭慕红有嫌疑?但余逸年喜欢的人是郭慕白呀,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关系非止一种,你怎知道郭慕红与余逸年没有别的关系?”
“别的关系?”叶知远怔了一下。
“嗯,比如说一起合伙做买卖呢。”
“余逸年经营的是乐器,姓郭的那俩姐妹一看也不是风雅之人吧?尤其是郭慕红,怎么可能合伙做买卖?”
“怎么就不可能?这世上往往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你这么说,是知道点什么吗?”
“你们先查吧,我只是胡乱猜测的。”
“胡乱猜测?”叶知远瞅着妹妹,满脸疑问。
知道以她的性子,不会毫无根据地胡乱猜测,这家伙,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过她不愿意说,那就是再三追问也是不会说的。
“哥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叶知秋跟哥哥打了声招呼,转身准备离开。
“嗯,你这两天累着了吧,早点回家休息。”
“行,那我走了,哥哥也别太累。”
叶知远交待林益源:“你们先查吧,我要到发运使的府衙走一趟。”
出刑捕房,却发现妹妹不是向着自家的方向,连忙叫道:“知秋,知秋!”
“怎么了?”叶知秋回过头来。
“你不是回家吗,怎么往城西去,不会是累晕头了吧?”
叶知秋笑笑,“没晕,我就是想到西街买点东西。哥哥去哪?”
“去发运使的府衙,这两天的事情还是要向章大人报告一下。”
两兄妹道了别,叶知远自去找章楶不提,来说叶知秋,她可没有忘记杜蔓青的委托,要在日落前把通行证给叠翠庄的谢老太太送去。
谢家是传统的大户人家,祖辈有当官的,也有经商的。从前三代起,谢家就是这江淮一带有名的绸缎商人。
种桑养蚕、抽丝织绵、染色绣花,制成的有绢、纱、锦、罗、锻、凌……等各种布料。因为工艺好,制成的布料不仅在江淮一带受欢迎,连京城的达官贵人也无不爱,就是皇亲国戚使用的布匹也有好些是他家上贡的。
所以谢家除了是大户人家,也是巨富之家。
论财富谢家未必比得上山海帮的郭家,但论家世,可就比这二三十年才壮大起来的郭家深厚多了。
叶知秋出了城,很容易就打听到谢家的所在,她到谢家已是下午未时,看了一下天色,暗暗吁了一口气,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呢。
城西叠翠庄,庄园广阔。内有房屋数百间、良田上千亩、山地数千顷、桑树几百万株、长工短工上千人。
庄园大门厚重而庄严,叶知秋把眼看时,大门横额上“映桑叠翠谢家庄”七个大字苍劲古朴。
“不愧是与山海帮并称的叠翠庄,好气派。”叶知秋暗暗赞叹。
两个家丁分别站于大门两侧。叶知秋上前说有要事找老太太,家丁道:“不巧了,老太太刚刚出去了。你明日再来吧。”
叶知秋心想:“明日就来不及了”,于是说道:“找你们的少爷也行。”
听到是来找少爷的,家丁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叶知秋,这是一个美貌的少女,当下不敢怠慢,便进去通传。
不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走了出来,向叶知秋作了一个万福:“小婢芸香,是明尧少爷的侍婢,少爷正在湖心亭用功呢,小姐请跟我来。”
叶知秋随着芸香走进了谢家庄园。
一路走去,亭台楼阁、雕栏玉砌,华而不奢,雅而不俗。叶知秋四周打量着,“果然是个有底蕴的人家。”
二人走过一条回廊时,有一髻发零乱的女子低着头捂着脸迎面而来,她跌跌撞撞的,差点倒在叶知秋身上。
叶知秋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芸香见了,连忙叫道:“芷香姐姐,你怎么啦?”
那叫芷香的少女抬起头来,满眼泪痕。
芸香拿开她捂着脸的手,登时叫了起来:“天呐!”
叶知秋一看,可不是嘛,那半边俏脸红肿了一大片,上面还有些水泡。
芸香吓了一跳,问道:“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是表小姐!”芷香抽泣起来。
芸香诧道:“你怎么得罪表小姐啦?”
“表小姐来找少爷,少爷不耐烦见她,就让我告诉说不在家里。后来表小姐不知怎么知道的少爷在湖心亭,怪我骗她,就把茶杯朝我脸上扔来。我的脸被滚滚的茶水烫伤的。”
芸香不禁忿然,可她只是个丫环,见了女伴受了欺负,也没办法帮她解恨,只得狠狠骂了一句:“这疯婆子!”
接着劝解道:“姐姐快回去抹点膏药吧。我带这位小姐见少爷,晚点来看你。”
芷香哭哭啼啼走了,叶知秋道:“这表小姐可是够凶的!”
芸香气道:“可不是嘛,仗着她爹是大官,不把我们下人放眼里。对着老太太和太太使劲讨好撒娇,对着我们就横眉竖眼的,还经常缠着少爷,少爷才不喜欢她呢!”
“你挺知道你们少爷的心思的啊。”叶知秋笑道。
芸香哼了一声,“少爷说过,表小姐不过是个,是个……”
“是个什么呀?”
“是个自以为是的母大虫!”
母大虫?没想到斯斯文文的谢明尧骂人骂得这么狠呐,叶知秋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