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来了。”傅容说道。
他还真是客气,人都到了都要多次一举。
我也不想来啊,这不是你叫忽失偈琍押我来的么。
傅容伸手引向长榻:“来了就坐吧,母后不必拘谨。”
我裂开嘴,假模假样地笑了一下:“客气客气,端王的母后如今已然葬于榆关皇陵,这一声母后哀家可担当不起。”
明显语气带冲,傅容倒也不气恼:“母后瞧着倒是不见老,还是这般爱开玩笑。”
我还想顶一句,却莫名消了气焰,只感到了无力。
没想到傅容不过寻常几句,竟叫我想起了先帝。
他们对待旁人,都是这样客气。
冷淡又疏离。
只是傅容的疏离中,总还有那么一两分柔软。
柔软的又不似他母亲。
做皇子的时候就磕磕绊绊,当了皇帝也不着急抖威风,这人总是这样奇怪又矛盾。
好在也只是奇怪而已,傅容的手腕跟皇后比起来还是嫩了点,不至于叫我这位前辈刮目相看。
“站了是有一会儿,不过不急,王爷贵体要紧,看看就得了,站久了当心头晕。”我一如往昔对待小辈时的语气,压住仇恨,反倒还挺亲切:“当初一别,到如今也近三年了,不知端王的心疾咳症可还有复发过?”
“调理了这么多年,算是坐下病了,想养的时候便养养,无所谓了。”傅容轻飘飘地答了一句,示意我坐下,又亲手给我倒了杯茶,才不紧不慢开始叙话:“只是乍闻七弟不幸暴毙,本王与傅祾手足一场,心中......总是有些难过。”
“难过么......哀家看你还真是挺难过。”我尽量让自己眼中的怒气和面上的哀伤看起来真切些,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传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可儿臣派人仔细翻查了昨日所有流窜的宫人与内侍,连带着他身边的七位死士,确实是死了。”傅容因为心疾的毛病,话总是说地很慢:“还请母后不要过分伤心。”
我也学他,笑起来毫无压力,也是轻飘飘地没有负担:“不伤心,先帝子嗣不丰,死完一个还有一个,就怕死绝了,什么好处都便宜了旁人,到那时哀家再伤心也不迟。”
傅容知晓我心中有气,不气才叫有鬼,于是也不计较,面上从容,从袖中抽出一纸密诏。
空白的。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我冷哼一声,密诏缺了字和碧玺加印,说白了也不过是废纸一张,自是一眼都懒得看,恶狠狠道:“可惜啊,难得一纸密函,上头什么字儿也没有,你便是想借用太后的名义下诏,尊你为新君,周到是周到,可惜碧玺遗诏缺一不可,你就是占了昭圣宫的光,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讨不了好。”
我几句就将他损了个彻底:“也不打紧,病秧子活不久,终究不是好现象,哀家倒是惦念着江山大统,有心想过继宗室子弟,倒也是个法子。”
眼瞅傅容脸色白的瘆人,白的死气沉沉,我这心里何止叫一个畅快:“这从来只听过兄终弟及的,咱们大靖也没个弟死归兄的先例,要不你此刻死了,哀家倒是可以亲手为你写一篇悼文,表表心意。”
既已知晓自己的价值暂且能糊弄住面前之人,我便一气说了个畅快,语罢却没成想傅容这脸变得也是挺快,刚才还惨白,现下倒是红润起来。
.......他这是被骂出瘾了?
把手上的那张废纸一摊,傅容倒是端的比我自在:“无妨,母后终归是要写的。”
他这么笃定,反倒是我开始端不住了,狐疑地看过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容笑笑,说出的话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平阳百里,如今可是风光了吧........”
我不想他竟然提起我的家族,便只好沉默。
“放眼朝中,孔陈二家互为掣肘,姜氏扶摇而上,太后母家百里,虽不是一家独大,却也跻身高门,若说太后安则家族安倒也属实如此,所谓荣辱休戚,莫不如是。”
傅容对上我的眼睛,其眼中不起波澜,堪称宁静:“本王的生母已是废后,而您却是父皇生前亲封的贵妃,太后之位可不可保,能不能保,皆系于你一人。”
他成功把我说到哑口无言,却不见得意的神色,仿佛叙话家常一般:“母后明知如今要保住自己眼下的权位,这太后矫诏就必须要写,否则以五弟那个废物,连同他身后的婉太妃的本事,若叫他们得了势..........儿臣也着实是为难啊。”
我听到此处,终于急了:“你、!”
可惜傅容不容我打断,一语就点破我的心思:“儿臣可允母后三个条件,换得母后这封诏书。”
............
三个条件,只有三个。
他是把我这太后看的太重,还是吃准了我拿不住他,于是直接省去前番试探,利落干脆,总之先将鱼饵抛出,我总是会上钩的。
这话一下挑地太明,信息量也大的惊人,竟叫我不知从何开口。
柳绵被拦在了外头,可里头的剑拔弩张,不用说就能感受到。
“母后先不急着回答儿臣。”傅容边说边命宫人摆上了棋盘,左手执一颗白子,悠然道:“咱们下盘棋吧。”
.......这种时候,还要下棋?!
我真是下不好,这种情况有谁能下的好?!
我没办法,咬牙切齿地,顺手执了一枚黑子,看都不看就下在了三目上。
傅容也随即下了起来。
他落子的速度也相当快,且毫不拖泥带水。
彼此棋路皆是诡诈,不消多时便形成四路围攻之势,可你来我往之下,我攻势厉害,傅容却也防守的很好,做活了右上角的路又堵住了我的中轨。
不是说他棋下的好就如何如何,只是其心思缜密,有时亦可从棋盘之间窥得一二。
我逐渐落于颓势,好在并没有被分心,半晌又落了一子,才道:“凤阳宫的人你不能动。”
“不行。”令我没想到的是,才第一个条件,傅容竟一口便回绝了:“她是陈家的人。”
“陈国公是陈国公,她是她。”我冷静道:“你怕她不肯退居中宫?不会的,哀家自会劝她安分守己,若是你不放心,就叫小公主挪到哀家膝下来养,孩子是母亲的命脉,谅她不敢不听。”
“不是。”傅容摇头,淡淡地说:“因为她很聪明,您也很聪明,而聪明的女人一旦联手,就能叫人防不胜防。”他见我紧锁眉头,明显是不信,还解释了一句:“这是当年废后同儿臣说过的话,儿臣铭记在心。”
我没想到傅容会这样讲,硬是被憋了一肚子的话回去,好久才缓过劲来,忍着气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连区区深宫妇人都这般提防,可见为君的胆量和胸襟也是丁点没有,这位子换谁坐不得.....你居然也配?”
“本王自然不配,但既然国都窃了,也就不怕这些闲言碎语,凡事想开便好。”他看向我,眼中平静地没有一丝情感:“不过本王会再考虑一二,母后放心。”
......这话说得简直跟放屁没什么两样。
我气得不再理他,只顾看着棋盘,思索良久后,才缓下一口气,第一个不行,那么好,咱们继续说第二个:“哀家的族人虽各自受封高官,却大多是虚职,哀家还是那句话,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撤去彰的官位派他去泸州,百里氏照旧安居在平阳,不会踏入朝廷一步。”
傅容紧盯着棋盘,我这一子落下去,他脱口便夸了一句好棋。
“朕输了。”傅容很爽快地扫开了棋子,道:“母后好计谋。”
我赢他一句,可肩上负担也是半点没少,只能坦然道:“你想得太多,错得也就越多。”
傅容又不说话了。
废后当年的教养太过严苛,让傅容本就不实的底子染上了易得病痛的坏毛病,而后太子之位又被后宫争斗搅地动荡不安,我很怀疑他这样多疑多思的心性,很可能做不了几年皇帝就直接猝死了。
当然如果他现在就能猝死,就更好了。
我只恨当初的自己还是太过心慈,没在他赶去封地之前就弄死他,这个锅不用别人甩,我自认倒霉,背了就是。
单凭傅容在汝南那般恶劣的条件下也没猝死,此刻又是一朝扬眉吐气,可能身体会变好也不一定。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再想我真是要气死了。
“这棋下的痛快。”等到藏香燃尽,傅容才沏完整壶茶汤,道:“作为答谢,方才那两件事,朕答应母后。”
傅容不是傻子。
我在凡事都对他有利的情况下才跟他提的条件,他当然是该答应的。
外头早已月上高处,有机灵的宫人点了宫灯和蜡烛,照的殿内宛如白昼一般。
我见头两个条件已经谈妥,起身就要离开。
柳绵在外售后,见状赶紧上前扶住我,像是避讳气般,什么话都不说,只想着赶紧离开此地。
傅容没问,我也没说。
陈皇后的确是个聪明人,我保下她,一半也是为了自己。
至于其他人,眼下乐霞和乐薇尚在宫中,趁傅容刚上宝座还没放开手的时候,也得赶紧将她们送出去,不然她们任何一个窜出头,都会成为傅容手中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