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临终之言,寡人莫敢忘。”秦王稷回忆起嬴疾对他说的那些话,内心充满自责,“寡人怎会为何情绪失控。”
寿烛道:“王上没有实力与太后相争,就要学会隐忍。”
秦王想起为王的这几年,怒意上涌,咬紧牙根道:“寡人忍了这么多年。一直忍下去,他们就会觉得寡人懦弱、可欺。”
寿烛忙道:“王上先以公子芾入齐为质,根绝隐患。又以靖郭君入秦为相,打压外戚势力。王上的努力,众臣都看着。他们岂会认为王上懦弱、可欺。”
秦王见自己的努力,被眼前这个人认可,抬头问道:“寡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寿烛答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秦王叹道:“寡人送芾弟去齐国为质。芾弟不仅从齐国回来,还成为泾阳君。寡人邀靖郭君入秦为相。齐人也没有帮寡人打压母亲。寡人和母亲交手,输得一败涂地。寡人就是无用之人。”
寿烛道:“王上伐韩、魏,欺压楚国,囚禁楚王。怎能说自己是无用之人。”
“你说得不错。”秦王从沮丧之中,恢复过来,“寡人伐韩、魏,欺压楚国,囚禁楚王。寡人是有用之人。”
寿烛见秦王恢复往日的神色,问道:“王上可知忍字,有何含义。”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非也。”寿烛道:“能忍他人所不能忍之人和事。这是王者气魄。”
“一昧忍让,岂不是懦夫之举,何来王者气魄。”
“吴王夫差灭了越国,越王勾践不隐忍数十载,岂能破吴雪恨,北上中原争霸。王上,可曾听见天下人说越王勾践是懦夫。”寿烛有意顿了顿,又道:“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身为君王,每个决定关乎国家存亡,怎能意气用事。”
秦王问道:“今日之事,寡人错了不成。”
“王上和太后决裂就是错了。”
“如何错了。”
“你和太后决裂,秦国势必动荡。轻者,国弱。众者,国亡。秦不亡于诸侯,亡于内乱。王上之举,岂不是错了。”
“太后废我,另立新君,又该如何。”
“母子吵架,人之常情,岂会有仇。太后身份低微,却在三年动乱之中,脱颖而出。足以见得太后是有远见,有谋略之人。岂会因为王上几句气话,废了王上,另立他人。”
秦王沉吟片刻,赞同道:“你说得有理。”
寿烛又道:“王上还是少喝点酒。”
“是啊!喝酒误事。”秦王又道:“寡人要戒酒了。”
寿烛见夜色已深,忙道:“王上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还请早点安寝。臣,告退。”
秦王抬手道:“去吧!”
“喏。”寿烛转身离开大殿,望着满天星辰,心道:“秦国的江山交给他,嬴姓不会败亡。严君,可以安歇了。”
随着夜色渐深,四周一片寂静。秦王睡意逐渐甚浓,连打了数个哈欠。秦王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后宫而去。秦王来到宫门,却见一人站在外面。走进一看,却是公子芾。
秦王眸色充满敌意地问道:“你来这里做甚。”
公子芾没有迎视秦王的双眸,反而凝望着月明星稀,答道:“秦王不欢迎我。”
“你是来取笑寡人?”秦王朝着公子芾走去,敌意甚浓。
公子芾不答,取出酒囊,递给秦王,神情自然地问道:“我们很久没有再一起喝酒,聊天,共赏月色。”
秦王没有接过酒囊,双眼朝着月色看去,轻声道:“嗯,是很久了。久得,寡人都记不清了。”
“不长大,那该多好。”公子芾微闭上双眼,呼吸了一口气,“小时候,荡哥哥经常带着我们爬上屋顶看流星雨。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荡哥哥英年早逝,秦国物是人非。”
“你来这里不光是为了找我饮酒、看月色。有什么话,就说吧!”秦王回想起年少的时光,对公子芾的敌意也淡了许多。
公子芾面对秦王,平静地说道:“我来找你喝酒。”
秦王看着对方递过来的酒囊,淡淡道:“酒,我已经戒了。”
公子芾见秦王没有伸手,收回酒囊,“天下美酒,皆出邯郸。这是我废了好大的劲,用高价从赵国买来的丛台酒。如此美景,如此好酒,看来不能和秦王共饮求醉。”
“你少糊弄我。”秦王淡淡道:“赵酒,寡人是喝过的。”
“秦王喝过赵救?”
秦王见对方不信,含笑道:“赵酒分为三等,上等供王室、宗室和重臣饮用,中等供臣民饮用,下等赵酒远销诸侯。”
“靖郭君也曾说赵酒分为三等。不曾想到,秦王是爱饮赵酒之人,也知道这些事。”公子芾又道:“我从齐国归来,曾跟随靖郭君去赵国邯郸。坐在邯郸饮酒,指点江山,此乃人生一大快事。”
“我在燕国为质,被赵君送回秦国。我曾在赵国徒留几日,喝了几次赵酒。”秦王不知不觉想起了燕王、燕易后、赵君,还有赵固、乐毅等护送使者。
秦王想起燕王和赵君相助之恩,心里涌出一股暖意。若非赵君扶持他归国继位。此刻,他还在燕国为质,终身不能归秦。
“可惜啊!王兄戒酒了。”公子芾晃了晃手中的美酒,叹道:“王兄也不能分辨出,此酒是上等,中等,还是下等。”
秦王从几年前的回忆之中,清醒过来,伸手道:“为了你,我宁可破戒。”
公子芾见状,又将酒囊递了过去。
秦王接过酒囊,拧开用木头制作的瓶塞,仰着脖子大喝了一口,递给公子芾,高呼道:“痛快。”
公子芾问道:“此酒如何。”
秦王品味少许,赞不绝口,“上等赵酒。”
公子芾接过酒囊,也没急着喝,问道:“王兄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你喊我王兄,岂会在酒中投毒。”秦王纵声大笑,“难得与你再一起饮酒,还是上等赵酒。纵使酒中有毒,我也非饮不可。”
公子芾见秦王对他毫无戒备之心,也不答话,淡淡一笑,扬起脖子大口喝酒。
夜色下,两人纵情饮酒,欢笑不断。似乎,他们又回到了年少时光。
秦王借着酒意,问道:“你想要王位,拿去便是。”
公子芾也借着酒劲答道:“我要当秦王,早就当了。”
“寡人不明白。”秦王问道:“母后和诸臣拥立你当秦王。你为何要将王位拱手相让。”
“我不能成为秦王,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为了秦国?”
“为了秦国?”
“赵君扶持你,是为了干涉秦国内政。不达目的,赵君岂会善罢甘休。”
“秦国不惧齐、楚,怎会忌惮赵国。”
“母后拥护我为王,秦国只能和燕、赵开战。”
“打就打,秦国何惧。”
“季君之乱,秦国乱了三年。这场浩劫,秦国国力大损。秦国动乱未定,强敌寇边,根本就不能迎战诸侯。楚、赵两国,一南一北,威胁秦国。韩、魏对我国也虎视眈眈。为了王位,秦国被诸侯所灭。我就成了秦国千古罪人。”
“母亲是聪明人,因为无法承受诸侯压力,才被迫立我为王。”秦王将这句话放在心里,又问道:“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因为你。”
“寡人,听不明白。”
“因为你是我大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荡哥哥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又无子嗣。诸位兄弟,为了争夺王位,不惜手足相残。”公子芾打了一个酒嗝,又道:“惠后拥护公子壮,母亲选择拥护我。惠后、武后势大,母亲不敌。找了义渠人帮忙。”
“惠后是我们口口声声,从小喊到大的母后。母亲勾结义渠人,诛杀惠后及反对她的嬴姓宗室,赶走武后。母亲的手段太过残忍。”
公子芾眸色悲悯,“身在君王家,会有很多无奈。母亲选择争位,也是为了我们。我们争位失败,惠后也会诛杀我们。”
“我在赵君的支持下,夺走你的王位。”秦王问道:“你一定很恨我。”
“我并不恨你。王位是冰冷的,坐久了,人心也会变。”公子芾神情轻松道:“你在燕国为质,母亲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拥护我为王,与惠后相争。我不愿继位,是不想同室操戈的悲剧,在我们三兄弟之间重演。”
“我们三兄弟,母亲最喜欢你,也最看重你。”
“母亲最看重的人是你。”
“母亲在我小时候的映象之中,除了严厉,便无其他。”
“你是长子,是母亲的希望,所以母亲对你更严厉百倍。”公子芾又道:“母亲是楚人,位居秦国,无依无靠,身份是八子,地位低下。你就是母亲改变命运的方式。母亲心里是爱你的。”
“爱我?”秦王冷笑道:“这是多么讽刺的两个字。母亲爱我,怎会忍心送我去燕国为质。”
“燕国苦寒,谁都不愿去。父王为了结盟燕国,制衡齐国。父王将你送去燕国,母亲人微言轻,岂能改变父王的心意。”
“我继位为王,母亲总是制衡我。我感受不到母亲半点疼爱。”
“母亲制衡你,是为了亲自与赵君周旋。”公子芾见秦王沉默不语,又问道:“秦国三年内乱,国力大损。平心而论,你能驾驭朝臣,应对诸侯?”
“驾驭朝臣,应对诸侯,我不如母亲。”
“赵国推行胡服骑射,国力大增。赵人和胡人融为一体。赵国有多强,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公子芾肃然道:“赵君之功业,远超齐恒、晋文,中原诸侯,无人能比。你岂能是赵君的对手。”
“赵君继位,被五国所欺。争霸中原,也被齐、秦所败。赵君不顾世俗的眼光,敢于打破礼制,推行胡服骑射。数伐中山,北击三胡,开拓数千里山河。赵君用二十几年之力,让赵国从孱弱走向鼎盛。就连燕王和寡人也是赵君扶持。现在的赵国,让人生畏。”秦王稷停顿少许,又道:“我岂是赵君的对手。”
“赵君推行胡服骑射,有人说赵君是祸乱之君,赵之将亡。何曾有人想到赵君竟然会取得今日之功。”公子芾又道:“靖郭君说赵君是不世之君,我曾讥笑于他。一个连王都不敢称的男人,岂会是不世之君。去了邯郸,我才发现,一个有实力称王,却不愿意称王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才令人生畏。”
“赵君功业,无人能及。赵君是不世之君,非祸乱之君。”秦王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弟弟,原来一点都不了解,“寡人明白了,你为何恨我。”
“我恨你是因为我最亲、最信任的大哥,却将我当成最大的威胁,欲除之而后快,竟然送我去齐国为质。”公子芾坦然道:“归国之后,我是想过取代你。去了赵国邯郸,听了赵君的事迹。我若与你争位,秦国必将大乱。又见你将秦国治理得很好,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秦王叹道:“秦国在我手中一塌糊涂。”
“你继位后,秦国很快走出内乱。与楚结盟,又联姻,离间了楚、赵之谋,解除了楚、赵对我国一南一北的威胁。伐韩、魏,镇巴蜀,攻南楚。这几年,你取得的功绩,我都看着。”
“此乃母亲所为,政非我出。”
“秦国因为有你,才能凝聚人心,国内大治。母亲出谋划策,政由她出。无论诸侯,还是是秦人,都只认秦王。这几年,母亲极力压制你,你也想方设法打压母亲的势力。无论遭受多大的委屈,你却能百般克制。隐忍地功夫,我不如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秦国合格的王。”
“我可记得你说要取而代之。”
“秦国,你若治理得好。我纵使想取而代之,秦臣岂会答应。”
“我囚禁楚王,截杀靖郭君,出兵伐楚,难道错了不成。”
“这一次你是真的错了。”公子芾又道:“囚禁楚王,失信天下;截杀靖郭君,得罪齐国;出兵伐楚,与楚决裂。当今天下,诸侯谁最强,非齐即楚。我们得罪了两国,这难道不是为秦国带来灾祸。这一次,你真的将秦国带进深渊。”
“我为秦国带来什么灾祸。”
“靖郭君归国,号召诸侯伐秦。如今,秦、韩、魏合纵,兵发秦国。”
“你说什么?齐、韩、魏三国合纵伐秦。”
“三国兵力合计二十五万,正杀气腾腾,奔向函谷关。”公子芾眸色不安道:“我们失信诸侯,诸侯群起而攻。我们岂是诸侯的对手。”
“楚、赵、魏、韩、燕五国伐秦,还有义渠乱我。父王胆敢以一国之力对战五国。秦国破五国,横扫义渠。三国伐我,秦国何惧。”
“五国伐秦,并非五国之士不如我。也非犀首计谋,不行。实则是诸侯离心离德,又有齐国牵制。秦国侥幸躲过了亡国危机。”公子芾又道:“父王那个时代,文有张仪、嬴疾等人,武有嬴华、魏章、司马错、甘茂等人。三年内乱,秦无大将。今,秦国能打的人,寥寥无几。此次三国伐我,齐心协力。尚有不慎,秦将亡矣。”
“那该如何。”
“事到如今,唯有背水一战。”
“秦国亡于寡人。寡人就成为大秦千古罪人。”
“圣人常说,福祸所依。”公子芾扬声道:“赢了,保住秦国宗庙社稷,威震诸侯。败了,秦国亡矣。王兄是想成为祸乱之君,还是想成为不世之君。”
“我要成为赵君那样的男人,成为不世之君。”秦王思忖少许,眸色明亮,掷地有声答道:“请芾弟,与我携手,共赴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