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祝灵儿侧着身子,紧紧地把自己裹在被窝里面,微微泛白的天光从窗棂漏过。
许是刮了一晚的北风,吹得纸糊的窗户扑打震响,这位祝家二小姐并没睡好,各种胡乱的思绪盘绕纠缠,让她久久静不下心。
“小五这桩事儿,该怎么与爹分说……干脆多在瓦岗村逗留几日,等小五尸身收敛好,送到爹那边,我再回郡城,省得他过多盘问我!”
祝灵儿心下稍稍宽慰,又不禁感慨,高门大族明明靠着血亲联结,可许多时候彼此的关系,并未深厚到哪里去。
往往过个几代,都只盯着自个儿吃饭的那只碗,不再乐意给“旁人”夹一筷子。
小五若非天生武骨百炼手,拜大匠黎远为师这种好事儿,又哪里能轮得着他。
祝家与火窑的暗地斗法,这一次大抵叫黎师傅略胜一筹。
可自家爹爹未必愿意罢休,后面还有更多手段等着。
“大树参天,枝叶繁茂,可扎根汲取的养料,是供给主干,还是旁支,却是个难题。
幸好我为女儿身,无需操心这些恼人的杂事。”
祝灵儿拢了拢披散的发丝,小丫鬟伺候着她洗漱洁面,耗费大半個时辰方才弄完。
“小姐,你以前说女儿家练功,最忌讳太在意容貌,梳妆打扮浪费精力……”
祝灵儿咦了一声,浑然无知似的:
“有么?我不记得了。”
小丫鬟瘪瘪嘴,害怕又被弹个脑瓜崩,明智选择不吱声。
“你去瞧瞧白七郎起了没,不忙的话,可以一起用早食。”
祝灵儿漫不经心的故作指使,小丫鬟乖乖地跑出门,未过片刻就转过回来了。
“小姐,白七郎一大清早就被何少爷拖着出门,上山进窑,拜访黎师傅了。”
祝灵儿细眉蹙紧,何敬丰还真是讨人嫌,白七郎成天与他厮混,万一沾染些坏习气咋办!
……
……
“白哥,这天都没亮,你拖着我爬山看人烧窑……”
何敬丰昨晚上也没睡安稳,从天字号厢房换到地字号,被褥都没那么厚实,安神香也没点。
让享受惯了的何家七少爷颇为不适应,好不容易打会儿盹,便被白七郎这个活祖宗吵醒了。
“黎师傅昨儿讲过,让咱们多去火窑,趁热打铁懂不懂?
再者,你大兄炼制法器粗胚的事儿还没着落,上点心才是正经。”
白启走在崎岖山间,却像如履平地,他始终惦念三座大窑,想着能不能攀些交情,好开辟一条做买卖的门路。
最好一年也弄他个万把两雪花银!
缓解下负担巨大的二练花销!
况且,有着墨箓在手,只要黎师傅肯教,映照出“打铁”技艺。
白启从黑水河打渔圣体,转为火窑打铁圣体,也不是啥难事儿。
……
……
伏龙山千里雪飘,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山林莽莽,一片皑皑洁白,有种天地辽阔的寥廓之感。
某处背风的山坡下,依旧是那袭天青色袍子,宁海禅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潦草模样越发明显。
若非衣着还算干净,几乎要被当成野人。
他坐在一处架起的火堆旁边,撕下一条滋滋冒油的山鸡腿,撒上香料,大快朵颐。
如果忽略仆倒于雪地当中的十七八条冰冷尸体,以及泼洒开来的殷红血花。
这倒是闲适自在,值得入画的洒脱景象。
“感谢老天爷的馈赠!”
宁海禅吃个半饱,又拿起两只水囊。
里面装的是烈酒,把喉咙辣到生疼的那种。
他咕咚咕咚狂饮几口,那双刀眼微微眯起,露出几分享受之色。
大雪封山,人迹罕至的老林当中,一群结伴的猎户遇到个落单的男子。
前者自然以为是老天爷发慈悲,叫他们开个张,把肥羊送到老虎嘴巴里。
羊入虎口这四个字,其实没错。
只不过谁是羊,谁是虎,他们有些搞反了。
对于胆敢在自己面前起歹心、动恶念的人,宁海禅向来是下重手。
于是挨个打死,顺便把几只野山鸡拔毛烧火,烤来果腹。
“天地造物不测,总会生出些蠢坏货色,与其留在世上浪费粮食,不若就此了账,节省一份灵机元气,我为天公料理他们,也算功德一件。”
宁海禅长舒一口气,他正要继续赶路,双眸倏地闪过精光,好像捕捉到一缕自个儿寻找已久的……妖气?
十几条猎户尸身散发的血腥味儿,引来一头堪堪三百年气候的蛇妖。
它吐着信子,伏地而行,飞快穿过大片草丛,瞧见还算新鲜的血肉,不由大喜:
“莫非老天爷开眼了!赐予咱如此丰厚的过冬食物!”
蛇是冷血,向来有冬眠的习性,但在此之前,需要囤积足够多的存粮。
“若非老祖宗发疯,吹吹打打摆了好些时日的灵堂白事,来来往往送出去几份礼,咱又何苦这么冷的天儿,还在外头觅食。”
蛇妖感慨生活不易,围着十几条冻僵尸身盘绕,思忖着如何带回山洞。
“原来是一只小妖。不过你的气息,与我打死的那头有些相似,可晓得伏龙山中,哪一家的蛇类、蟒类最成气候?”
宁海禅兀自出现,足下轻点,蛇妖顿觉凭空搬来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头上。
竖瞳一扫,更是骇然!
修长五指捏住一颗无瑕妖丹!
上面浑然天成似的,印着十道山纹!
千年气候的妖王!
蛇妖抖若筛糠,又未炼化横骨,只能连连摇头点头,惊惶到要被吓得昏死。
“好好带路,我饶你一次。上天都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我宁海禅。
平日里坐船下河钓鱼,似伱这种鱼苗,我都放生的。”
宁海禅于重峦叠嶂、千岩万壑的伏龙山兜了这么久的圈子,终于寻到一头气息相近的蛇妖,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
……
伏龙山深处的一座洞窟,各色蛇蟒长虫之类的妖物盘踞,发出刺耳的“嘶嘶”声音。
忽地,一双通红腥煞的竖瞳睁动,压住躁动不安吵闹无比的杂乱动静。
一位身覆黑袍,长相俊美妖异的年轻男子钻出棺材,呲了呲那对尖牙,眉宇间充满怒意:
“秋长天那神棍果然在糊弄本君!白白被他骗走一口碧炼宝刀!气煞我也!”
年轻男子扬起一掌震碎专门给自个儿打造的上好棺椁,长袍及地,像是拖着尾巴:
“撤了撤了!元宝香烛、灯笼纸幡全部撤了!清汤寡水熬了这么久,本君要大开百婴宴!足足吃上一百对心肝,才补得回……”
轰!
年轻男子话音还未落地,便就戛然而止。
犬牙交错的阴暗洞窟,好像被掀了房顶的屋子,漏下大片天光。
原本被雄浑山势压住的冲天妖气,也顷刻喷薄而出,汇聚成连绵百里的浓重乌云。
“一声招呼也不打,就闯到本君地盘!活腻味了?!”
披戴黑袍的年轻男子眉毛一挑,眼神无比森然。
被义海郡众人唤作“黑蝮君”的它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候触自己的霉头!
那袭青衣猎猎作响,高大的人影稳稳站住,任由狂风烟尘吹刮,始终屹立不倒。
他一脚踢开那头带路都不会的蛇妖,平静语气透出“总算找到你了”的欣喜之意:
“通文馆,宁海禅。”
黑蝮君愣了一下,莫名觉得好生耳熟,这名字绝对在哪里听过。
还没它想起来,那人取出一颗千年妖丹,轻声问道:
“这头大蟒,是你家的?”
好像是一条要走水化龙的后辈?
黑蝮君竖瞳微凝,下意识点头。
紧接着,一股莫大的凶险浮现心头!
宛若一个又一个用血写就的斗大“死”字,倒映于冰冷眸中!
“那就对了。”
宁海禅随手把千年妖丹当糖豆丢进嘴里,嚼得咯嘣作响。
“你可让我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