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驴道人,晔少爷

何敬丰双手撑着膝盖,箕坐在榻上,抬眼望着银盏燃尽的赤石脂、钟乳芯,不由生出感慨。

尽管道丧之后,浊潮上涨,一度曾经吞没席卷整个赤县神州,不仅倾覆诸多道统、法脉,使得万千传承就此断绝,更让修行环境越发恶劣,犹如重回蛮荒。

除却长驻府城的五座道宗,其他未得龙庭授箓的旁门散修,若无灵机滋养神魂念头,沦作邪魔之流的可能大增。

但也有一桩不算好处的好处。

悉数埋葬于虚空当中,曾经被大宗大派百般珍藏,束于高阁的传承经典。

只要胆子够大,福分够深,机缘够足,往往都有机会染指一二。

东奔西跑寻觅外物,时常出入山野大泽的那帮野修,更是由此衍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营生。

——倒斗道人!

他们专门踅摸求访道丧之前的大宗大派山门,而后锚定方位,布置科仪,绕开或者破坏本来的禁制,取尽其中尚存的功法、丹药、灵机等等。

府郡城外的鬼集秘坊,正儿八经的旁门散修三五成群,聊天闲谈的时候,倘若不会几手倒斗本事,就会被人小觑轻视,认为是土老帽,没啥出息,早晚饿死。

毕竟散修不发横财,这辈子连道艺二境入定抱胎都难完成。

“我听大哥讲过,偷鸡摸狗的倒斗道人里头,也有出手不凡的顶尖大佬。

尤其在好久之前,一个名叫‘驴道人’的奇士,连破封王岭、金瓶山、百器门,挖走好几座内景地,震动道宗。”

何敬丰言语夹杂着些许憧憬,这位长房嫡系的七少爷,打小爱听说书、看话本、读演义,心间未尝没有仗剑天涯,闯荡江湖的美好遐想。

但吃过几次风餐露宿,雨淋日晒的苦头后,便很理智的收起念头。

“老奴于天水府也听过此人的事迹,封王岭千年前,为神兵谷的山门,金瓶山则是龙虎寺的驻地,纵然下落线索,早已被探明,但却因为层层禁制阻碍,始终没有谁得手。”

羊伯眯起眼睛,接过话茬:

“这個驴道人神不知鬼不觉,轻易就把这些内景地攻破,确实有一两把刷子。

最为稀奇的是,驴道人身边疑似有一尊武道四练层次极高的傀儡,许多打他主意的散修,统统都命丧黄泉。”

何敬丰摇摇头:

“府郡城外的山泽野修,亦是藏龙卧虎,难怪大哥数次叮嘱我,让我莫要仗着家势,随意得罪修道中人。”

羊伯颔首:

“大少爷此是老练通达之言。”

何敬丰站起身,堪堪突破道艺二境,他只觉得神清气爽,不知道白哥修道进境,相比起自己如何?

“这一回,大兄际遇非凡,得到一卷‘经字级’功法,由道院生员更进一步,被道官授箓一卷是板上钉钉。

何家注定大兴,爹爹也该放心了。”

羊伯抚掌笑道:

“大少爷受童子箓后,便可以动身前往天水府,届时道院空出一个生员名额,七少爷理所应当补缺。

何家一门三杰!直叫其他大族羡慕嫉妒!”

道院规矩,入学的生员名额有数。

一个萝卜一个坑,稀罕得紧。

纵然是十三行的长房子弟,除非特别受宠,否则也不是那么容易跨过门槛,有望名列道籍。

“不好说,一个道院生员的名额空缺出来,足以叫十三行死命争抢。

家家户户都有关系门路,未必能够确保落到我的头上。”

何敬丰看得比较开,自从宁海禅把义海郡搅个天翻地覆,十三行愿意习武的好苗子少了一大批,几乎全部都削尖脑袋,奔着道院而去。

……

……

义海郡,武行陈家。

二少爷陈昭的死讯,所掀起的轩然大波渐渐消弭,随着止心观的璇玑子道长,亲自主持水陆法会,这桩听上去十分离奇的古怪事件算是尘埃落定。

“晔少爷,用膳了,夫人专程给你炖的雪莲子汤。”

照料陈晔饮食起居的婢女,端着托盘,其上是精心烹饪的饭菜热汤。

饭是天水府鼎鼎有名的黄芽灵米,菜有一荤两素,荤是软烂喷香的精怪血肉,素是两样宝植,翡翠地笋与娥眉蕨叶。

前者细细切丝,辅以五花肉煸炒,后者只摘嫩芽,用于凉拌。

至于热汤,乃是达官贵人才能享受的养生佳品雪莲子。

这一盘看似简单朴素的饭菜吃食,宛若千两白银灿灿发亮,让懂行的人看见,恐怕要被晃得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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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十三行长房嫡子,左右也不过如此待遇。

“放在桌上,待会儿再吃。”

陈晔双手转着车轮,缓缓地从屋内出来,这位陈家大少爷仅看面容,眉毛浓黑,宛若斜飞入鬓,给人一种颇为张扬的犀利感觉。

前提是没有那张轮椅的话。

几年卧榻在床的残废生涯,消磨掉陈晔往日的风发意气。

他歪着身子,胡子拉碴,长发也不曾怎么打理,有些油腻腻。

“大少爷,用过午膳,让小钰替你洗漱更衣吧。

不然夫人哪天过来,见到你这样,肯定心疼。”

婢女柔声说道。

“娘……她好久都没进过这院子了,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么?”

陈晔不以为意,嘴角扯起嘲弄笑意:

“也对,如今昭弟没了,她只剩下我了。”

婢女小钰噤若寒蝉,大少爷自从双腿残废,性情越来越怪异,经常是喜怒无常,且不喜欢旁人接近。

“下去吧……对了,爹上回讲,许我一个止心观道院生员的名额,何时能够兑现?”

陈晔忽地问道。

“夫人刚才还问过来管家,得到的回复是,道院生员要等空缺,并非轻易进得去,让晔少爷稍安勿躁。”

小钰恭谨答道。

“晓得了。”

陈晔不耐心摆摆手。

等到房门关闭,屋内的光线一下子黯淡。

成为只能靠轮椅行动的残废后,陈晔就不再照镜子、也不再点灯。

他只想把自己藏在黑暗里面,苟延残喘的活着。

“道院生员……通文馆……宁海禅……”

陈晔低低呢喃,眼底飘动着复杂难言的莫名心绪。

他闭上双眼,口鼻呼吸几近于无,好似一具空瘪皮囊。

一条阴风萦绕的神魂倏然钻出,虚空宛若裂开门户,将这位陈家大少爷迎接进去。

……

……

翌日。

约莫晌午时分。

白启正在花厅与阿弟白明说着各自见闻,互相交谈所踏入内景地的不同之处,聊得正兴起,虾头却急匆匆跑进宅子。

“又发生啥事儿了?”

白启坐着没动,抬手递过一碗凉茶,让虾头缓口气。

“你好歹也是白记鱼档的三档头,我手底下的头号虾兵!总是火急火燎的,成何体统。”

虾头喉咙滚动,咕咚咕咚,把茶水一饮而尽,尔后道:

“阿七,你那个一见如故的何兄弟,他家里遭大祸了!”

何敬丰?

义海郡十三行之一的何家,能遭什么祸?

白启眉毛一挑:

“细说。”

虾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早上何家来了好几艘船,挂着大白灯笼,将何敬丰接回义海郡。

我瞅着不对劲,从柴市的宋其英那里打听到,他大哥何敬鸿、三哥何敬云全都意外惨死。

据说……是啥白阳教干的!

郡城的两位道官老爷大发雷霆,开始全力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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