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黑河县最多的两大群体,便是渔民与山民。
与打渔人是贱户,地位低下,常年忍受鱼栏盘剥不同,山民的待遇相对较高。
因为只有青壮才能胜任进山打猎的危险工作,加上他们能吃上大肉,又懂得采取走兽皮毛、粪便等实用资源,还掌握砍柴、采药、豢养家禽等本事,来钱的门路更广。
日子过得比没有田产土地的渔民强太多。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山民容易抱团取暖。
他们往往来自各个村庄,同姓同乡的亲朋好友聚拢成堆,一旦形成类似宗族的势力,很难再被欺压。
像柴市的前身,便是本地最大的猎帮,门下供奉十几号刀客,皆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作为头领,宋其英他爷爷,靠着一手“熬鹰”之术,给义海郡的道官老爷养冬青雕。
讨得欢心后,被传授武功,赏赐金银,带着一大帮子兄弟,打拼积累出这份家业。
“我一不会骑马,二不擅射艺,诸位带我进山,恐怕形同累赘。”
白启低头琢磨,感觉没啥意思。
这帮公子哥儿打猎,必定是呼朋引伴,有人走在前头剪除杂草开路,有人跟在后面烧水做饭扎营。
浩浩荡荡,声势颇大,早把走兽吓得惊慌四散,能狩到个锤子。
“白兄弟这话谦虚了,你好歹也是练家子,筋肉饱满结实,气血强健旺盛,拉弓射箭学得快。
宋二公子,你家下面几个庄子,改明儿带白兄弟跑几圈,再挑几把好弓,学一学射术,如何!”
何泰大喇喇说道。
“这有什么难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我带大伙儿去龙坎山脚下的采参庄瞧一瞧。
那里地方宽敞,适合跑马射箭!”
宋其英满口答应。
“也好,我许久没拉弓了,浑身筋肉涨得厉害,正想松一松!”
何泰数日以来,服用鬼纹鱼熬成的大补汤,自觉气力增长不少:
“宋二公子,你那匹追风马,我眼热好一阵子,怎么?咱们再来赌一次?连珠箭射十靶,谁中的多,谁赢。”
宋其英目光一闪,五指握拳砸在掌心:
“好!让白兄弟做個见证!哼哼,我五岁骑马,十岁习射,岂会怕你?
敢问少东家这一回拿出来的赌注,又是什么?
我那匹追风马价值七百两,放到郡城都是上等货色!”
何泰胸有成竹,从袖中取出一页丝帛也似的纸张,抖了两抖:
“你们都听说过赶海之术,可知道赶山之说?”
那位祝小姐显然是个爱读书的,当即接过话茬:
“赶山又叫‘撵山’,传闻山川有灵,不可轻慢,打猎砍柴采药,皆要得到首肯,不然横死暴毙,都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就催生出‘赶山人’、‘领头把子’。
他们能够与山灵沟通,通过‘喊山祭祀’的方式,换得山灵的赐福,让每一次进山收获满满,顺遂平安。”
何泰嘿然一笑:
“还是祝姑娘有见识。我这一页纸乃是秘诀!详细记录赶山人如何‘喊山’、‘开山’、‘扫山’、‘收山’的门道讲究!传出去,足以让一户人发家立业,值上千两都不为过,可否能做赌注?”
宋其英眼神古怪,面露讥嘲之色:
“少东家脑袋被挤了?我爷爷遍搜五百里山道,架鹰放犬,连妖物都敢一搏!我父亲百步穿杨,伐过五百年的金线楠、采过近千年的黄玉灵芝!
论及赶山经验之丰富,谁有我懂?这玩意儿你自个儿留着吧。
对了,伱该不会当真花千两银子买的?若要如此,请恕我要大声嘲笑你了。”
何泰脸色一僵,捏着赶山秘诀的手掌停在半空,俨然很是尴尬。
屋内暖烘烘的热气,顿时显得有些干燥。
“少东家的这页纸,我倒是颇感兴趣,一观奇人奇术,所获得的收获,绝非银钱能比。
五百里山道老林密布,埋藏多少珍稀山货,富饶之程度,比起八百里的黑水河不遑多让。”
白启好似给台阶,突然插话道:
“不过我身家没有两位这么雄厚,仅以足斤足两的五条宝鱼为赌注,权当凑个趣儿了。”
何泰借坡下驴,朝着宋其英冷哼一声:
“还是白七郎有眼光!宋二公子,须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熬鹰伐木采药之外,还有其他的本事哩!
真正拔尖的赶山人,可是能踩龙盗宝,顺手牵羊!”
宋其英嗤笑一声,压根不屑回应。
那等身怀大能耐的奇人异士,绝非懂个几手方术的神婆神棍可比。
早被排帮奉为座上客了,岂会让何泰捡漏。
他爷爷曾经讲过,方术易得,法术难求,千金散尽亦换不得。
鱼栏柴市的两个少东家斗完嘴皮子,又闲扯几句场面话。
最后各自约好,申时一刻会合碰头,前往几十里地开外的龙坎山采参庄。
……
……
“阿兄这次要带上我?”
二仙桥的老宅,白明小脸浮现雀跃之色。
“还有虾头。左右无事,一起去见见世面也挺好,回来还能看看庙会。”
白启收拾衣物装好包裹,这宅子平日冷清,丢下阿弟一个人他也不放心。
虾头昨儿还说,已经给两个姐姐赎身了。
长顺叔为了报答,打算让周婶带着女儿过来做帮工。
“是该给家里添点人烟气。”
白启思忖片刻也未拒绝,他又不是宁海禅,只把通文馆当客栈,更没有刀伯这种善于打理的全能门房。
有人帮忙做饭烧菜洗衣服,确实是桩好事儿。
至于养几个美貌婢女、贴心丫鬟的美梦,等啥时候搬进内城再说。
未时过半,虾头从牙行租了一辆牛车,赶到门口。
这年头的交通工具选择比较匮乏,家中养不起马匹的情况下,按照由高到低,分别可以乘坐或者租用牛车、驴车、骡车。
至于马车和轿子,则属于郡城老爷的专属。
“照这样看,我的家底还不够殷实,需要继续努力。”
白启带着阿弟白明坐上去,判断大户人家的财力雄厚标准之一,便是有没有养马。
搭建马厩、雇佣马夫、喂养草料……这些支出都不小,比养七八口人都费劲。
何泰、宋其英等人纵马扬鞭跑得快,白启坐着牛车慢悠悠跟着。
这是他头一回离开外城几十里开外的地方,出了黑河县外城门,渐渐杂草丛生人烟稀少,越发有种荒芜破败之感。
期间,一行人看到挖沙填土筑堤坝的苦役成群,冻得手脚发麻的大冷天,他们衣着褴褛,神情麻木,像是蜿蜒的蝼蚁,来回扛着沙袋搬运。
“我爹说,这些都是其他乡逃难过来的流民,没有谋生的门路,或者本事,就被充作‘役户’了,比卖身为奴还惨。
为了几口热稀饭,日夜劳累,要么去火窑下矿山,要么就被抓来这边修河堤。
服满七八年的劳苦役,才算黑河县的人士,能够落个奴户。”
虾头眼里既有同情,也有庆幸。
渔民贱户讨生活殊为不易,可相比起做白工的苦力役户,却已好上太多。
龙庭订立的规矩下,无地无产,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流民,并不算人。
身份比起操持贱业、卖身为奴还要低下。
只能通过服数年苦役,重新入得登记本地人口的鱼鳞图册。
这就是三千年道丧之后,龙庭所治理的太平盛世吗?
白启脑海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众生如牛马,如何成龙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