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窑的头儿,乃是黎师傅的大徒弟,叫做陆十平。
常年待在窑里烧瓷,烟熏火烤,自然不可能面相白净,细皮嫩肉。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通红的脸膛,络腮胡须根根倒竖,宛若钢针,一看就是个豪爽汉子。
很难相信,这位陆窑头儿干的,居然是烧瓷的细腻活儿。
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明显更合适打铁锻兵,不似能拉胚走泥。
“何少爷,今儿个怎么有空亲自过来?”
陆窑头儿搓了搓掌心发硬的碎泥,大步走来。
这时候天色尚早,他正在窑场指挥人手,搬运装着烧好胎坯的匣钵。
从靠近烟囱的窑室开始,一排排码放好,直至把所需的窑室填满。
等到晌午,用砖砌好窑门,再让窑工从两侧往火膛投柴,分段分窑开始烧制。
往往火一点,便不能中断,少则持续大半天,多则七八日都有。
是个颇为熬人的辛苦活儿。
“你家小师弟答应给我交货,都过去多久了,迟迟未见踪影。”
面对宁海禅的徒弟,何敬丰是满面春风,可应付黎师傅的徒弟,他就没啥好态度:
“黎远大匠大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响亮名头,难道要砸徒弟手里?”
陆十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小师弟近日遭遇,连忙赔笑道:
“何少爷说得哪里话,大刑窑最近确实出了点差池,不小心耽误了。”
何敬丰眉头微皱,轻哼一声,义海郡高门子弟的那股倨傲派头,顷刻间显露无疑:
“意思是,你们开窑做买卖,自個儿闹出了事,解决不掉,就让主顾受着怠慢?
我在城中的酒楼吃饭听戏,从不知道厨子死了亲爹,伶人没了老娘,便可以甩脸子不干的!
接了何家的单子,过期交不到货,还要我体谅?
陆窑头儿,你们实在太不讲究了。”
陆十平听得额头见汗,何敬丰这番话绵里藏针,摆明说他们火窑店大欺客。
师傅平常最重一个“名”字,绝不让黎家火窑沾半点灰。
他将腰一弯,恳切道:
“再给三日,一定交付!
这几天青花窑都在忙活祝家的单子,咱也没往大刑窑串串门,不清楚小师弟究竟啥情况!
但无论如何,我陆某人保证,绝对把何少爷您的货给备好!”
一门行当的威望名头,不容易积攒。
首先要打服同行,让人甘拜下风,自承不如,这叫扬名。
其次,还得折服客商主顾,每每提起就竖大拇指,只认你这块招牌,这叫立足。
唯有扬名立足,才配称得上行当里的头脸人物,而不是啥无名小卒。
陆十平知道此事可大可小,所以竭力帮小师弟兜住。
否则等下传进师傅耳朵里,必然要大动肝火。
“三日?也罢,就三日!黎师傅一辈子铸兵无数,连天水府的赵大将军都赞不绝口,临了,可不能毁在徒弟这里。”
何敬丰背着双手,也没咄咄逼人,笑吟吟转身离去。
这厮故意拿捏架势……
白启眼皮低垂,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何敬丰明明有求黎远大匠,但却抓住小徒弟延期未交货做文章。
一是想要借此见到黎师傅本人,二是如果开始就把姿态放得很低,反而叫人轻视,未必能够办成事儿。
先把架子撑住,等到时机成熟再表现随和亲善的一面,更容易起到效果。
上辈子许多家世出众的富哥儿与人谈生意便如此,事前把架子摆高,事后能成再将姿态放下。
“看人下菜碟儿,做买卖的必修课。”
白启心下轻笑,如果把陆十平换成黎师傅,何敬丰又该换上另外一副表情了。
“白兄弟,咱们便在此地多留几日,如何?”
别过急匆匆赶往大刑窑的陆十平,何敬丰慢悠悠走出窑场:
“附近也有村落客栈,歇脚吃喝都方便,权当出门散散心。
整日闭门练功,难免憋得厉害,见一见山水美景,才好叫身心舒畅。”
白启颔首,却没吱声,来都来了,总不可能独行百里,再转头回到黑河县。
他举目远眺这座青花窑,脑袋里想的是每年十万两银子。
大把大把流水似的钱财,要能落进自己口袋该多好。
二练所需要的精怪血液,虎狼大药,可还没着落呢!
离开窑场,一行人来到附近的瓦岗村。
何家七少财大气粗,一出手便把八九间上等厢房包圆,甩手就是两锭雪花银。
这般阔绰的行为举止,直接被掌柜当成活财神供着,生怕哪里懈怠了,就连房梁上一点灰,都要让伙计反复擦干净。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也。
等用过晌午的那顿饭,为了摆脱何敬丰的纠缠,白启找个借口休息,赶忙躲进整理干净,还算宽敞的天字号厢房。
他推开窗远眺,青花窑已经烧起头把火,红彤彤的光焰照亮半边天,颇为壮观。
从何敬丰的介绍中得知,每一处火窑开炉的选址,都很有讲究。
依山傍水是首要。
通常来说,窑场建在山脚,窑头位于山下,窑身顺着地势向上延伸,头一把火点起,熊熊红光与滚滚浓烟依次翻涌,远远望去,就像盘卧着一条火龙。
据说立夏的时节,青花、寸金、大刑三座火窑齐齐开炉,好似三龙盘绕,火光冲天,相隔十几里地都能看见。
“八口钢刀,左右不过十炼层次,却能拖上半个月。”
白启眯起眼睛,心底里泛着嘀咕:
“换成别家的铁匠铺子也没可能用这么久,只怕里头有些古怪。”
……
……
另一边,何敬丰眉头紧锁,默默坐在窗边的座椅,脚下放着一盆火,冒出淡淡的烟气。
百里外的瓦岗村,对于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来说,乃是再偏僻不过的乡下,自然烧不起大户所有的银骨炭。
“祝家人也在这里?羊伯,你怎么没跟我提过这事儿?”
何敬丰手中捏着的茶杯往下一泼,松木炭顷刻被浇灭,发出“滋滋”声音。
他最闻不得这股呛人的味儿,还不如不点,落得干净。
“七少爷,祝二小姐祝灵儿,她很早就到黑河县了,神手门朱万,他家里那位夫人便是祝家旁支。”
羊伯半弯着腰,垂手而立:
“当初想着许是娘家人探亲,未曾多想,结果昨儿收到消息,祝家老五跑到瓦岗村,偷偷待了好些天,估计奔着火窑黎师傅来的。”
何敬丰拧着眉毛:
“祝家老五?祝守让?记得这小子好像与我并称‘一豺一狼两大恶少’来着?”
羊伯眼角抽动,这话他可不敢接。
这位七少爷在郡城是啥性情,无需多言。
十三行的公子哥儿,好几个都被打过。
若非大夫人宠溺,又有大少爷、三少爷从旁照应,迟早栽大跟头。
要不然,咋会把自己从天水府聘过来,给七少爷当管家随从,寸步不离时刻守着。
“他大哥祝守温,与我大哥一样都是道院生员,即将参与道试。
他出现得这么凑巧,多半也想请黎师傅出手铸造法器粗胚?晦气!”
何敬丰有些心烦气躁,犹记得,他出门之前跟大哥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办成此事。
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祝家,节外生枝,未免扎手。
“黎师傅这人性情古怪,好名声,也认规矩。
他无儿无女,这辈子唯一念想,便是铸造出一口神兵!被龙庭钦封为神匠!”
羊伯斟酌片刻:
“七少爷本来想着逐步放饵,分别委托大刑窑打十炼、百炼、千锻、万煅的听风刀,黎师傅的小徒弟最多只能接百炼。
到时候,少爷砸出重金,再把火窑架起来,不愁黎师傅不现身,一切都好说。
可现在情况有变,祝家横插一杠子,大刑窑连十炼的听风刀都交不出货……依我之见,再等三日,恐怕也难有答复。”
何敬丰思忖良久:
“祝守让必然也没见到黎师傅,否则,他这时候就该上门炫耀,狠狠地落我面子。
他们在等什么?黎师傅出山?你速速打听,瞧瞧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
……
大刑窑位于山林当中,攀附着陡峭地势,属于生生被开辟出来。
火窑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黎师傅走遍义海郡周遭各地,最后相中黑河县,于此扎根开创基业。
乃是受到一位风水道人的指点,称其地下有一口异火,若能引入窑口,铸造神兵有望。
黎远果断听从,耗费重金,驱使近五千的苦役日夜向下挖掘,足足小半年终于得见一缕明焰。
他费了老大的力气,取为火种置入大炉,终年不熄,越烧越烈。
凡是经过煅烧、回火的兵器,远比寻常货色更坚韧、更轻盈。
因而才有“听风刀斩人无声”的传闻。
嗡!
一只手掌握住雪亮钢刀,用力挥砍,重重斩在厚实的铁砧上!
速度快得像一缕风,几乎未曾带起啸音。
崩!
一串火星迸溅!
那股反震的力道,使得手臂筋肉绞缠更紧,像是一条条虬结的大蟒。
崩!崩!崩!
崩——
再次连斩四下!
音波刺耳,瞬间压过此起彼伏的抡锤打铁声。
“好刀!”
赶到的陆十平不由赞了一声。
这口听风刀又轻又快,刀锋够薄,刀身也不重,斩击铁砧留下寸许深的痕迹,刀刃却完好无损。
乃是极好的成色。
至少经过五十炼锻打。
最难得的是,铸造这口听风刀的匠人年纪很轻,堪堪二十出头,也许只有十八九岁。
长得浓眉大眼,肤色古铜,浑如生铁打成,身子骨异常结实。
他全力斩击五次铁砧,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可见气力悠长。
“可惜……”
陆十平摇摇头,无论此人再如何出色,火窑已经有小师弟了。
收徒不过三,乃是师傅定下的规矩,也是那位风水道人对他的告诫。
“陆窑头!”
那个浓眉少年张口喊道,他将掌中钢刀一丢,随手置于火炉上。
“十炼、五十炼的听风刀,我都铸得出!就算黎师傅要我铸百炼的听风刀,也有三成的把握!
我大老远从义海郡跑到黑河县,是听我家二姐讲,黎远乃整个匠行最有名气的大师傅!
他曾立下三条收徒规矩,年不过二十,锻十炼刀,斩断五十炼!锻五十炼,斩断百炼!
这两条,我皆做到了!
第三条,五日之内,铸好刀十二口!对我而言,也不算难!”
陆十平尴尬笑道:
“祝五郎,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铸兵好苗子,可你应该也清楚,我师傅最重规矩,既然他说过收徒不过三,那么,便不会再破例。”
浓眉少年眼皮一掀,旁边的下人给他披上外袍,语气冰冷:
“陆窑头!黎师傅他心善,半道捡回个没饭吃的流民小子,瞧着可怜,才勉为其难收了这个徒弟!
十天之前,我就与他比过了,同样五十锻,他的听风刀被我三下斩断!足见他的本事,远不如我!
黎师傅早年破门自立,离开‘百胜号’,自创‘鸿鸣号’!还扔下过一句话,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敢问陆窑头,我与你家师弟谁的锻刀能耐更强?”
陆十平站在铺子外边,脸色微微一寒,随后恢复和气模样,叹道:
“祝五郎,你故意激将,引我小师弟跟你比拼锻刀,私用火工道人烧制的淬铁液,可以说胜之不武。
况且,你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斗刀之时,将我小师弟虎口震裂,险些废了他吃饭的家伙。
若非念在祝家对师傅有恩,这桩事儿决计不能善了!”
名为“祝守让”的浓眉青年,扫过周遭一众身强力壮的铁匠窑工,眼中毫无惧色,半步也不退:
“如果锻兵不看成色,计较手段,请恕我直言,黎师傅的‘鸿鸣号’始终压不过‘百胜号’,乃是理所当然!”
此话一出,陆十平须发皆张,像头发怒的老虎:
“竖子安敢无礼!”
撑着伞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祝灵儿也秀眉微蹙,喝斥道:
“五郎!你怎么说话的!”
祝守让鼻孔喷出两条白气,从义海郡到黑河县的瓦岗村,足足半月都未瞧见拜师的正主,他那点不多的耐性早被消耗干净。
这位祝家五郎双手张开,让下人服侍着,将外袍系上腰带,又蹬上袜子长靴,俨然视陆十平为无物。
“二姐,我有分寸!既然都讲黎师傅守规矩,好!我就照着他的规矩!黎狗子!你自个儿说!”
祝守让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举起手掌轻拍两下,虎口缠着麻布的高个少年被祝家健仆带到铁匠铺子。
似是觉着不对劲,陆十平皱眉道:
“小师弟,你不在家里养伤,上山作甚?”
被自家师傅捡回来的高个少年出身低微,乃逃难流民,小名狗子,双亲没于妖祸。
黎远见他勤快本分,又有一把子好力气,不曾练过拳脚,也能抡动五六十斤重的锤子打铁,便让跟着自己姓,取个大名叫“黎钧”。
钧,乃是计量单位。
古话说,万钧所压,无不糜灭。
可见黎师傅对小徒弟上了心,期望颇为深厚。
黎钧缩着脖子,似是不敢与大师兄陆十平对视,磕磕绊绊带着哭腔道:
“……我不做师傅的徒弟!大师兄!我没出息,我不打铁了!”
陆十平心头一惊,怒目望向自鸣得意的祝守让,眼中喷薄一抹厉色。
他深知小师弟心中把师傅视为再生父母,绝不可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必定是这位祝家五郎暗中捣鬼!
“黎师傅收徒不过三,可他现在只有两个徒弟了。关门传人,舍我其谁?”
祝守让眼神睥睨,眉宇间自有傲气。
他天生武骨,一双百炼手能锻铁造兵!
又出身祝家长房,凭什么做不了黎远的徒弟?!
“祝五郎,你欺人太甚了!”
陆十平一跨七八步,蒲扇般的大手刮起劲风,吹得悬挂顶棚的钳子、剪子当啷作响!
祝守让立在原地眼皮都不眨,从他身后闪出一条影子,抬手横栏,往前一压!
咚!
劲风汹涌,熊熊炉火一暗,几乎被打灭!
陆十平手臂酸麻,像是砸在一堵厚实无比的铜墙铁壁上,两腿深深踩进泥地,足有半寸之深,犁出两条沟壑。
他目光一缩,盯住挡在祝守让面前的人影。
灰衣,布鞋,中等身材,鸡皮鹤发。
“说归说,动手就伤和气了。”
那条人影声音嘶哑,慢条斯理道:
“祝家与黎师傅的鸿鸣号,怎么也做了八九年的买卖,和气生财嘛。
于情,五少爷是祝家长房,关系更亲近。
于理,他有一双百炼手的武骨,锻刀能耐也比黎小子出众。
五少爷自幼孤苦,长房求到火窑门前,无非想着给他谋个生计。
好多年的交情,当真不值得黎师傅现身一见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铁匠铺后面的木屋。
打出金银铜铁八大锤后,黎远算是半收山了,极少再亲自锻造兵器。
常年闭关研究怎么冶炼好料,铸成神兵。
义海郡鸿鸣号卖出去的“听风刀”、“黑蛇枪”。
大半都出自徒弟之手,极少数,才是黎远闲着无聊锻打着玩儿。
每次一经面世,便被高价买走。
“老欧啊,你还没死,真是稀奇。”
那座木屋的大门,“嘭”的被踹开。
陆十平身长八尺,已经算得上一条魁梧大汉,可此人还要高出一头,腰阔十围,好像话本里所说,握拳能立人,肩膀能跑马的猛将!
双目更是亮若电光,气血之旺盛,几乎盖过铁匠铺的大火炉。
黎远,火窑东家,鸿鸣号主人,义海郡匠行鼎鼎有名的一号角色!
他背着双手,声音宛若炸雷:
“小辈闹着玩,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黑河县也敢来?不怕被教头打死啊?”
唤作“老欧”的灰袍老者面皮一抖,咳嗽两声:
“我前几日才到,专程探听过,他人没在。”
黎远脚步沉稳,好似实质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到祝守让身上。
后者浑身毛发一炸,像被电光击中,有种心惊胆战的慌张感觉。
“武骨百炼手,中品,排六十七,确实有点天分。
可狗子的‘人熊腰’也是中品,五十三,没比你家祝五郎差。”
黎远笑眯眯的,配合极其雄伟的霸道身材,像一尊寺庙供奉的弥勒佛像。
祝守让闻言不服气,挺起胸膛就要反驳,却被老欧截过话头:
“黎小子锻刀可没赢五少爷,再者,人家都说不做你徒弟了,强扭的瓜不甜,对吧。”
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把脸埋进泥地里的黎钧,黎远眸光一闪,松口道:
“拜师,也不是不成。你们备了啥子大礼?”
祝守让又一次想开口,这回被旁观的祝灵儿打断:
“十缸千丈寒潭水,五瓶火工道人炼器的淬铁液,一本神匠公羊冶的手书,八百斤沉水铜,财货若干,献奉给黎师傅。”
话音落地,陆十平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沉水铜,上佳的粗胚材料,一斤价值百两银,只这一样就是天文数字。
更别说千丈寒潭水,火工道人所用的淬铁液,以及神匠公羊冶的手书……每一种都是让人梦寐以求的珍品。
纵然身为大匠,也要为之心动。
更准确来说,越是匠行有名的人物,越知道这些东西的贵重!
“好好好。祝老大还是懂礼数!你们也晓得,我这人最重规矩,要当我的关门徒弟,也不是不行。”
黎远踏进铁匠铺,雄伟的身子几乎挤满空当,他拿起祝守让所铸的那口听风刀,轻吐四字:
“劣质货色。”
旋即,极为随意地选了几块精炼钢锭,将其放进大炉,他也不用旁人拉动风箱,只是胸膛起伏,呼吸吐纳犹如狂风卷弄,猛地催动火势。
眼瞅着钢锭软化,黎远抓来一把稍小的铜锤发力敲打,动作又快又稳,好像千百声连成一下,震得耳膜生疼。
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一口听风刀粗胚子就被捶打成形,把通红的刀身插进大缸水中,随着黎远的轻轻转动,嗤嗤的声音与白烟升腾,兀自泛起大片雾气。
只见他手臂筋肉偾张,劲力流转宛若明焰,淬炼磨砺着锋芒。
那种应和心神的无形韵律,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成了!”
仅仅一炷香不到,一口雪亮如新的听风刀便出炉了。
刀口薄,刀锋尖,刀身略厚,隐隐泛着寒芒。
无需挥动,便发出轻轻颤鸣,散发割裂面皮的犀利锐气。
相比起黎远师傅的随意之作,祝守让耗时两个时辰打出来的听风刀,简直不堪入目。
“黎某人要求很简单,祝五郎也好,其他的阿猫阿狗也罢,谁铸的刀,能斩断我这一口,他便是黎某人的关门徒弟!我必定悉心教导,绝无半点藏私!”
黎远环视一圈,将他所铸的听风刀留在铁砧上,转身出了铁匠铺,也未回木屋,向山下行去。
“这……”
祝守让脸色难看,他即便铸出一口百炼层次的好刀,也未必做得到。
“无妨,五少爷。你若不行,黎小子也不行,整个黑河县也没人行!
这个徒弟,黎老头迟早得收!只要他规矩立下了,咱们就有通过的法子!”
老欧宽慰道。
“没错!我还有火工道人的淬铁液!能够提升料子的强度……哼!”
祝守让眼睛一亮,他望了一眼把脑袋埋进泥地的黎钧,又移向陆十平,最后恭敬地对祝灵儿道:
“二姐,咱们也走吧。”
祝灵儿始终蹙着秀眉,这个跟她同一脉的祝家小弟,行事太张狂,一点也不循规蹈矩。
须知道,收不收徒弟,始终看黎师傅的意思。
他步步紧逼,闹得太僵,便算能够入门,也难落到什么好结果。
想到祝守让从小没了爹娘,让老仆拉扯带大,祝灵儿不禁摇头:
“小五,你这样不讨黎师傅的喜欢,怎么能做他的关门弟子。”
祝守让浓眉飞扬,冷冷一笑:
“匠行当中,手艺称王!这句话是黎大匠自个儿讲的!他小徒弟没本事,自该为我让道!
再说了,鸿鸣号能够在义海郡立足,靠得不是咱们祝家?黎大匠受过大伯的恩惠,也该回报一二了!”
祝灵儿语塞,念及祝守让的斑斑劣迹,心下微恼,干脆不再做声。
后者与何家长房的七少爷,都不似良善。
素有一豺一狼的恶名!
……
……
“七少爷!打听清楚了,祝五郎拜师来的!早年传闻,他养出一对百炼手的武骨,看来是真的。”
羊伯出门转了两圈,便把情况搞明白了,毕竟祝守让平时也不怎么低调,只需仔细留心,很容易问出踪迹。
“拜师?祝家打得一手好算盘,黎师傅无儿无女,日后几座大窑,总归要传给徒弟的手里。
我就说,前些年祝家不计回报似的资助火窑,又帮黎师傅夺得大匠名分,又走通官府的门路,获得道官老爷的赏识。
我还以为祝家想借着黎师傅这条线,攀上天水府赵大将军……如今一看,还有其他的算计!”
何敬丰揉了揉眉心,很快想通前因后果,拜师并非关键,主要是图谋黎师傅的火窑,乃至于有可能被铸造出来的那口……神兵!
“他娘的!祝家心也太脏了!黎远只是半截身子入土,还没躺进棺材!”
羊伯欲言又止,心想七少爷你们何家也没少干这种事。
中风痴傻的何文炳还被你养在后院,等着送终呢!
“七少爷,如果祝守让当上黎师傅的关门徒弟,给大少爷铸造法器粗胚就没得商量了。”
羊伯忧心忡忡,七少爷没收拾好鱼栏残局,又把交待的差事办砸了。
莫说求取道院生员,恐怕还会被老爷狠狠责罚。
“黎师傅重规矩!他已经收满三个徒弟,没道理破例,让姓祝的入门。”
何敬丰也有些发愁,他跟祝守让很不对付,用那句常被自个儿挂在嘴边的话说,便是——
义海郡不允许有比他更嚣张的人!
“等明日去大刑窑,探探黎师傅的口风。”
何敬丰无计可施,他对青花窑的陆十平态度不佳,乃是高门子弟惯有的傲气,但在大匠黎远面前,必须保持恭敬。
做熬鹰斗犬的纨绔阔少,最重要一点,便是放亮双眼,不能乱抖威风。
“何七郎!怎么一声不响跑到这种乡下地方!”
何敬丰正思忖对策,便听到大喇喇的招呼声,紧接着关闭的房门就被推开。
……
……
“武道四大练,乃内通五脏六腑,外联肢节骨骸皮肉!所以练功是外有其形,内有其象!
武行里面,常有‘把拳脚练进骨子里’的说法。金丹大壮功里,认为肝在体为筋,肾在体为骨。
练筋就是养肝,肝藏血,主疏泻,故而练筋也是练血。而肾通于骨,练骨也是养肾,肾主藏精纳气,故而练骨也是练气。
难怪得真楼内的杂记,声称练筋练骨是打根基,站桩、招式、养练打法,都是为了抻筋拔骨,提升身体,壮大气血……”
白启正在消化各种感悟,隐约有种把五部大擒拿、金丹大壮功融会贯通的感觉。
【你灵光一闪,气血冥冥翻涌,好似触及更玄妙的境界】
【你再三思索,领会武道本质,悟性再次略微提升】
【你……】
“谁吼得那么大声?”
白启心绪飞扬,精神高度集中,诸般色泽的技艺交织,好像被熔铸成团的铁块。
可那种通体舒泰的淋漓酣畅还未持续多久,突然被强行挤进耳中的杂音打断。
他眼皮一掀,双手攥紧,欲要发作的怒意高涨,何敬丰这么不懂事儿吗?
自己分明都讲过了,需要休息,别来打搅!
“碧水粳米、金钗兰、龙胆草……这次也不行!”
白启忽地起身,几步跨到门边,抬手重重一推,聒噪的声音更加清晰:
“何七郎,你大兄何敬鸿修道才几年,便妄图通过道试!也不怕就此折在里面!仙师法脉,可没那么容易拿到手!”
白启冷眼一瞧,是个神色飞扬的浓眉小子。
后者似是觉察到蕴着几分火性的目光,话音陡然一住,回过头:
“你瞅啥?”
这谁?
居然比何敬丰还狂?
白启双手抱胸,不咸不淡道:
“瞅你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