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蟹?
白启愣了一下,随后想起那个皮肤黝黑,沉默少话的小萝卜头。
大田湾的打渔人中,与他关系亲近的伙伴,无非虾头和阿蟹。
前者因为是家中独子,又有两个姐姐帮衬,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甚至能进武馆拜师敬茶;
后者则比较窘困,老娘多病,弟弟妹妹好几张嘴巴嗷嗷待哺,压根养不活。
于是阿蟹便主动卖了自个儿,甘愿到大户人家为奴养马,换得七千大钱。
往后大伙儿来往的少了,毕竟卖身为奴,毫无自由可言,哪怕爹娘死了奔丧,也得先跟主家告饶求假,若不被允许,也没啥办法。
奴户比贱户还要卑微,签下卖身契后,男为奴,女为婢,乃末流,相较于娼妓都要不如,一辈子矮着身待在别人的屋檐下。
“虾头,你说清楚些。”
白启并未拍桌大怒,情绪需要递进的过程,不能演得太过猛,那样太露破绽。
“阿蟹卖的是内城东边丁老爷,当喂马的伙计。赤眉贼攻城的时候,丁家受创不小,死伤不少,如今做主的是丁二少,他想着遣散部分奴婢,转手卖与人牙子……”
虾头讲得条理顺畅,并无含糊之处,明显了解过情况,再来寻白启帮忙。
“卖奴?”
白启眉眼中透出冷意。
主家用于惩罚奴仆最严厉的手段,并非打杀填井,而是发卖别处。
为奴为婢,固然凄惨,但尚且能够吃上一口热饭,有遮风挡雨的落脚地方,好歹活得像“人”。
如果被主家发卖,便如牲畜被打过烙印似的,彻底沦为猪狗一类。
因为对主家而言,凡是被发卖的奴婢,多半“不安分”。
即便买来,也得提防着,只配做最累人的粗活,给些果腹的野菜米汤,当骡子驴子尽情使用。
像黑河县周遭的穷乡僻壤,早年很多老光棍山民找牙婆子,专门买那种被大户赶出卖得低价的贱婢,用麻绳拴在炕上,浑然不当人看。
“我记得龙庭律例明文写了,主家不得强卖奴婢?”
白启侧身望向坐在旁边的何敬丰,后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迹:
“这种事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计较起来,天水府的赵大将军府上,养了近三万私奴……对吧,谁敢查。”
何敬丰说这话,倒不是存着包庇冯少陵的意思,龙庭治下的赤县神州本就如此,三籍六户当中,人数最众乃奴户,其次才是贱户与役户。
七八成的底下六户供养那一撮三籍,数百年来皆是这般。
“老何,我与你一见如故,我跟虾头、阿蟹也是至亲手足。
姓冯的,一次得罪我两位兄弟,这口气如何忍得了。”
白启站起身,何敬丰也赶忙跟着起身:
“我当年大病,阿蟹让虾头捎带两袋大豆和几個鸡蛋,都是他一点点省出来的好东西。”
何敬丰听得汗流浃背,他知道这位白兄素有着义薄云天,急公好义的名声。
此前为一碗米便把几个泼皮料理,眼下……
“咱们黑水河上的打渔人,想着熬出头、有出息,为的便是不受欺负。”
白启按住何敬丰的肩膀,手掌微微用力:
“老何,谁驳你的脸面,我必定帮帮场子!现在,我昔日的兄弟要被发卖,又岂能袖手旁观!”
话已说到这份上,何敬丰无奈一笑,不再劝阻。
只希望白兄晓得利害,略施惩戒就行了,给冯少陵留一条命。
否则,接连死了两个十三行长房,纵然那些当家做主的大老爷属乌龟,也该坐不住了。
大族培养核心子弟不容易,皆是真金白银砸下去喂出来的“好苗子”。
死一个,都是数万两银子打水漂。
“丁家的人在哪里?”
“内城西北角的校场口。”
白启大步跨出正厅,他正愁没有由头,让那帮隐于暗处的刺客相信,自个儿主动脱离宁海禅坐镇的黑河县。
“且,演一出“为手足,白七爷大闹冯家行;丧胆魄,人牙子夜逃怒云江”的好戏,叫他们瞧瞧。”
……
……
校场口,曾是操练阅兵的一块地方,后来日益荒废,变成贩卖杂物、小食摊档,以及杂耍卖艺的热闹广场。
今日熙熙攘攘,围出一大圈,往常只有税吏下乡征丁征税,清点各家各户人头,才能出现这种情况。
十几条气质精悍,身强力壮的健仆维持秩序,拦住外面拥挤的浪潮。
中间则是一排排跪着的男女,年纪都很不算很大,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五六出头,头上插着草标,像出栏的牲口,等待着主顾挑选。
“冯公子,这些奴仆皆是极好的货色,若非我家中遭难,难以支撑门户,万万不可能拿出来发卖,您好生看看。”
说话的是个眼袋很重,脚步虚浮,一看便被酒色掏空的青年男子,他微微弯着腰,满脸讨好的神色。
“是好是坏,得瞧过再说。”
冯少陵大喇喇坐在靠椅上,眼皮都没抬一下,跟这种黑河县的小门小户多讲两句,自个儿都嫌跌份儿。
他摆摆手,两个身材肥壮的牙婆子撸起袖子,开始逐个“验货”,多是扒拉嘴巴,看看牙口,再捏一捏手脚判断是否有伤。
这年头,牙齿的磨损程度往往能够反应其社会地位。
因为穷苦人家吃的是粗粮,大户偶尔分得到几口细粮精食,两者牙齿磨损差别不小。
牙婆子专门养出好眼力,防止卖奴的主家不说实话,拿干粗活的下人冒充懂得女红的婢子,抬高价格。
“这一次下乡采买,大约需要百来号人,黑河县刚遭过灾,又赶上即将开春,赤眉杀了税吏,等于去年的税还欠着没收,倒是老天爷助我。”
冯少陵心里琢磨,义海郡不缺干活的役户,但肯卖力气的青壮,以及姿色可看的婢女,向来紧俏。
同样为奴为仆,却也有等级之分。
就拿丫鬟说,最低级的是粗使丫鬟,只能在厨房干苦活累活,价钱与收入最低。
其次便是进内院的贴身丫鬟,通常外貌姣好,年轻活力,照顾主家的生活起居,满足各类需求。
这种采买行情颇高,除非大灾大难的艰难年景,多半卖得到十两银子,能领的月钱在一二两左右。
最贵的,乃高等丫鬟,具备出众的才艺,比如懂得诗词、绘画、歌舞,乃勋贵豪阀才养得起的妙人儿。
冯少陵正是听说本地大户被破家灭门的不少,这才匆匆赶到做笔生意。
“让牙婆子问问姓丁的,有没有年纪更小的女娃儿,那种好姿色的胚子,吃吃喝喝养一阵子,便抽条长开了。”
冯做的是牙行买卖,收罗好些精通养瘦马的鸨母。
有灵气的女童,更是顶尖的紧俏货。
因此,他才招手让小厮传话。
丁老二分明就在跟前,却懒得与之相谈,可见义海郡高门大姓的倨傲自大。
“小女娃子?”
丁老二嘿嘿一笑,眼中透出淫亵之色,好似明白冯少陵的言外之意。
他以为这位义海郡高门出身的冯公子跟自己是同道中人,不由地上前两步,凑近道:
“冯公子,这事儿你找我!算问对人了!大榆乡好多卖儿卖女的,年纪小的很,模样可人的女童虽然稀罕,只要给好价钱,也不是没有……”
嘭!
冯少陵身子坐稳,飞起一脚踹翻丁老二,皱眉道:
“什么腌臜货色!臭气熏天!让牙婆子手脚麻利,挑七八个合适的,便差不多了。”
传话的小厮赶忙伏下身,用袖子把少爷的乌皮靴擦干净。
丁老二不曾练过功夫,直接被踢得捂着小腹跪倒,呕出大口胆汁酸水。
他敢怒不敢言,经由素日时常玩耍的狐朋狗友搀扶起身,悻悻然躲到一边去。
“小翠,十九岁,手掌粗大有茧,生长冻疮,只能做粗使丫鬟,值四千三百钱,可用米粮折算……王二锤,二十四岁,四肢健全,懂得做木工,七千大钱……”
牙婆子大声说道,长案后面的老者埋头写字,记下名姓,从笔下流出一张张卖身契。
“你叫什么名字?”
牙婆子瞅着黑不溜秋,傻头傻脑的少年。
“丁阿蟹。”
那人垂着脑袋答道。
“体格还成,哟,怎么还被打过!哎呀,这要打坏了哪里,可卖不上价!”
牙婆子摸了几下,看到乌青的眼眶,断折的鼻梁,立刻拍着大腿喊道。
“不许写丁阿蟹!”
憋着一肚子气的丁老二瞧见动静,眼睛鼓起,叫嚷道:
“一个卖身当奴的狗东西,也配跟我姓‘丁’!”
沦为奴婢后,首先失去的便是姓名,他们多半会给主家取个别名,“翠红翠绿”、“阿大阿二”之类。
这也是为奴者地位低下,被瞧不起的原因。
在宗族观念尤为强烈的时代,此事极为严重,往往被视作辱门败户。
没了名姓,日后都不配进祠堂,或者上牌位。
故而,卖儿卖女的穷苦家庭,往往都是先卖女,迫不得已再卖儿。
奴婢欲要摆脱这种情况,只有努力讨主家欢心,才可能被重新赐姓。
但这里面其实藏着门道,随了主人的姓,按照同姓不可成婚的风俗习惯,这就能够避免自家子孙,与家奴后代通亲。
并非真正意义的看重。
“丁老爷赐我的姓,大家都晓得。”
黑不溜秋,木头似的少年梗着脖子。
“放屁!一个养马的下贱胚子,妄想认我爹当义父,想当丁家的少爷?做梦!”
丁老二气得跳脚,他爹老糊涂了,才会动认马夫当干儿子的念头。
若非赤眉贼来得及时,自己还得多分一份家产出去!
“老爷让我姓丁的。”
黝黑少年不善言辞,反复只会说这句话。
“下贱胚子!狗杂种!还没打服你!牙婆子,把给卖到偏远的苦窑,我分文不要!”
丁老二恶狠狠说道。
他本想着把对方贬成役户,可转念一想,待在本地说不好就有啥亲朋好友,到时候帮一把手搭救出来。
还是让专门做牙行冯家,将其发卖给外乡,更解心头之恨。
“吵什么。我冯家是采买奴仆,不是收捡废物。”
冯少陵侧身与小厮吩咐两句,将其转述。
面对冯公子的喝骂,丁老二立刻换了一副谄媚表情:
“这小子不安分,让他养马,偷吃饲料不说,还私下卖给外人,必须狠狠地惩治,以儆效尤啊!不然,个个都没规矩,岂不反了天!”
冯少陵瞥了一眼不吱声的黝黑少年,颔首道:
“他这话没错,奴仆存私心,便大大地不本分。”
牙婆子会意,面向四方大声喊道:
“阿蟹,十九岁,虽会养马,办事不力,手脚不干净,一文不取,发卖苦窑……”
黝黑少年身子一颤,牙齿咬得很紧,落到外乡的苦窑,每天只能吃一顿稀粥,干的却是挖煤下矿的重活,成年青壮都难熬过十天半月。
“慢着!”
围着凑热闹的人潮被劈开,虾头扯着嗓子,两只手跟游水似的,使劲扒开前面的乡民。
“挤什么挤……白爷!白爷里面请!”
有些帮闲泼皮恼了,转身回头就想破口大骂,却瞧见虾头后面还有一人,顿时闭紧嘴巴乖乖闪开。
“冯家采买,外人免……”
健仆还想拦住,虾头到底拿捏住气血,淬炼出几分劲力,手脚结实有力,一拳将其撂翻。
我都跟着阿七砍过赤眉贼了,还能怕伱!
虾头气血涌动,脸皮涨得通红,直愣愣望向跪在空地,头顶插着草标的阿蟹:
“阿蟹!我带阿七来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皮肤晒得黝黑,眼眶被打得乌青,肿着好大一块的阿蟹怔住了。
他看到虾头打倒一个冯家的健仆,以及好像龙王爷分波劈浪,让乌泱泱的人潮退开两边的挺拔身影。
那是阿七?
好陌生。
利落劲装,踏着长靴……像话本里的少侠。
白启径直走到阿蟹身边,拔掉插在头发里的长长草标,将他拉起来:
“我让虾头跟你带过话,赎身来我的鱼档做事,你没答应。若不是虾头报信,我连你被发卖都不晓得,阿蟹,你没把我和虾头当成自家兄弟?”
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阿蟹,瞧着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白启,莫名把脑袋埋得很低,嘴巴嗫嚅着:
“阿……七!我……爹说过,如果以前的兄弟发迹了,自个儿还落魄着,这辈子,你只有一次开口的机会,他也只可能念一次旧情……但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前面说得磕磕绊绊,越到后头才顺畅流利。
白启颔首:
“阿蟹,你爹讲的,兴许没错。没事,这一回,不用你开口,我主动帮你。”
他按住阿蟹的肩膀,目光掠过牙婆子,从还未明白情况的丁老二转到继续端坐的冯少陵身上。
那位冯家长房本来想要站起,双手搭在座椅,可一想到跟何敬丰的争端,心里莫名腾起一口气,便想拿捏架子:
“你就是白七郎?听说阁下在黑河县一手遮天?”
白启摇摇头,语气淡淡:
“一手遮天谈不上,黑河县又不姓白。但有一点,说得不假,我从打渔人做到鱼档老板,事情是干一件成一件,但在八百里黑水河,我若见不得哪件事,别人绝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