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
清风怔了怔,稚嫩小脸皱成一团,好像不愿意相信。
他亲眼见过,那位只晓得姓白的少年郎,分明是气血阳刚,龙精虎猛。
像自己这样的道修,淬炼念头感应敏锐,略微靠近就有种扑面的炙热,仿佛整个人贴着一口大火炉。
咋看也不像个道修。
反而是对方的弟弟身形纤细,眉眼秀逸,莫名透出一股清爽。
好似空山新雨浸润草木,格外让人想要亲近。
两者高下,一目了然。
为何观主老爷却说,做哥哥的,是更胜一筹的好根苗?
“清风啊,平日让你多看书,偏生不听,喜欢偷懒。
岂不闻道经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许多俗人,妄自把‘赤子之心’曲解为天真,良善,实则谬之千里。
此言之精义,并非如此。纯粹不伪,本色自然,便是赤子;全性保真,不亏其身,方为赤心。”
冲虚老道心情大好,颇有种老农瞧见自家田地,茁壮长出两株宝药的满足得意,于是跟清风多说几句:
“当年闹得轰轰烈烈,震动赤县神州的道子入魔。那位子午剑宗的寇道子,四十岁便晋升神通秘境,乃名副其实的‘大剑仙’。
极少有人知晓,他便是赤子之心,修行进境极快,短短二十年就崭露头角,于鸾台扬名天下。
老爷我那时候刚上任,坐镇义海郡,曾经与之见过一面。
啧啧,真真是超尘拔俗,委实很难相信,这般卓荦不羁的绝世人物,居然会堕身浊潮。”
清风忍不住挠头,眼里透出疑惑之色:
“可观星楼评定天下禀赋、根骨,对于‘赤子之心’的定论判词,不是‘修行通达无碍,不惧外魔浊潮’吗?
既然这样,那位号称‘万剑共主’的寇道子,咋还会入魔,叛出上宗?”
被问住的冲虚子顿时板着老脸,咳嗽两声岔开话题:
“兴许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通巨擘的心魔,绝非你我入定观想,所生的邪念幻象所能比较。
清风,你赶紧持老爷的拂尘,到丰汇商号寻些合适的好物,换上两样,当作见面礼了。”
小道童当即应下,随后抬头问道:
“老爷,支出可有上限?”
冲虚子眉毛一竖,顺势就要甩出拂尘,对着清风的榆木脑袋敲下:
“怎么,你还想把丰汇商号盘下来?两株好根苗而已,又不是啥千古独绝,旷世无双的无上资质!
老爷我看人向来很准,那对兄弟衣着不俗,却无随从家丁,应当从外乡过来,且非上三籍的出身。
拜入道院做生员,这等好事如同天上掉馅饼,平白掉在他们眼前,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清风哦了一声,险些没忍住实话实说,原阳观的声势,远不如同样统辖义海郡的止心观。
这些年但凡冒出什么好根苗,可叫璇玑子抢走了,压根轮不到老爷染指。
人家稍微打听就能知道,到时候说不得便水往高处流,投奔止心观了。
“老爷,咱们还游方么?”
清风双手举过头顶,接下那条算是法器的拂尘。
“缓个几日,老爷我再观望一二。义海郡不说藏龙卧虎,也堪称高手如云了,四练宗师就有好几位。”
冲虚子踱步思忖,决定这阵子,每天起上一卦,看看吉凶祸福。
“我原来拜入道院,学的就是六爻卜算,若非资质差了,有望拜入观星楼。
虽不如秋长天那厮断事如神,明见万里,但测一测运势,应当没啥问题。”
等到清风离开,他双手紧扣三枚大钱,面朝大殿的五帝神像,合掌摇晃念诵所思,分别投掷六次,以成卦象。
铜钱叮叮当当落在地面,发出清脆声音。
“天山遁卦,浓云蔽日?”
冲虚子眯起眼睛:
“遁者,避也,退避不出,其势大减,故而诸事不遂。
不是啥好兆头啊!
秋长天那厮的霉运,难道还没冲洗干净?”
……
……
“我晚上去认一认师爷的‘山门’,你且好好在家,要什么吃食,唤一声小厮便好。
等忙完手头上的琐事,我再带你转悠几圈,欣赏郡城的繁华景色。”
白启叮嘱两句,他和阿弟白明而今落脚的地方,乃义海郡鼎鼎有名的“富贵坊”。
这条长街上,皆是三四进的府邸宅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浑然一体,无不按照礼序布置。
一进大门,二进影壁,三进石苑,四进水苑,十分讲究。
何敬丰所安排的下榻之处,名为“九阙台”,分别设了三重景观。
影壁雕刻古篆“福”字,拢共一百個,不多不少,辅以祥云缭绕。
此为“福聚龙堂”,引福入堂,寓意吉祥。
再步入水苑,寿山石堆成的丈高假山,置于荷花池中,几条被引进的活水流泻而下。
此为“金水飞瀑”,藏风聚水,生气盎然。
正房的石拱门,前后院墙分别植下五棵价值百金的龙鳞老松,苍翠欲滴,虬劲挺拔,此为“五松龙鳞”,据说能够祛除阴晦之气,清散蛇虫鼠蚁。
“这帮自称‘高门’的狗大户,确实有底蕴,与之相比,黑河县的鱼栏柴市,顷刻成了暴发户、土大款,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白启咂舌,仅仅这一座九阙台别院,恐怕就砸进去数以万两的雪花银,他鱼档那点儿进账,放在财雄势厚的十三行面前,完全不够看。
“好的,阿兄。”
白明点点头,他素来乖巧听话,从不让白启过分操心。
“也别闷在屋里,这院子风水好,景色也佳,伱我难得住上几天,享受郡城高门的滋润日子。”
白启玩笑道。
他迈步走出后院,身着蓝衣长袍的中年管家候在外边,见到白启,毕恭毕敬道:
“白爷,可有什么吩咐?”
白启摆摆手,示意免了,他虽然脱离打渔人的贱户之身日久,但始终没有养成使唤人的习惯。
用过午食,沐浴更衣过后,便打算去见陈行,顺便打听原阳观的底细。
拜师爷,吊唁吃席,觐见道官。
此次进城,要办的正事差不离就这几件。
“我正想买些合意的登门礼物,劳烦阁下派个随从,给带带路。”
白启客气说道。
暗暗感慨何敬丰这小子的衣食起居,当真讲求排场。
这一路走来,贴身侍奉的丫鬟婢女,看家护院的青壮仆役,就不下三十号人。
加上管家厨娘马夫,估摸着有七八十余名,只围着主子伺候。
“怪不得黑河县,人人都想当老爷,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就两个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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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启不由地感慨,旋即望向蓝衣长袍的中年管家,心意把运转开来,对方气血流动、筋骨养练,瞬间倒映于心头。
二练大成,换血两次,不曾摘取过任何四关的圆满成就。
“回白爷的话,论及货色富足,收罗奇珍,义海郡的丰汇商号应当是首屈一指。
小的正好无事,愿意为白爷引路。”
中年管家被白启的目光扫过,莫名浮现一丝冷意,好像浑身毫无遮掩,块块筋肉不自觉地绷紧,呼吸也随着气血蹿动缓缓屏住。
他自忖是闯过风浪的老江湖,却在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后生面前,差点表现出战战兢兢的不安惶恐。
当真奇怪!
“烦劳阁下了。”
白启颔首。
“白爷叫小的阿桂就好。”
中年管家微微弯腰,他得过七少爷的亲自吩咐,绝不能怠慢这两位贵客。
哪怕他们惹出天大的祸事,只要何家扛得住,都可悉数接下。
“桂管家,咱们走吧。”
白启一贯懂得礼数,并未心安理得摆架子。
桂管家也未强求,转身就让仆役准备车驾。
“时间还早,若是不远,咱们就步行过去好了。”
白启提议,关于义海郡的诸般风貌,他只在书里杂篇或者他人口中听闻过。
“既然白爷有这个雅兴,自无不可。”
桂管家躬身回道,心下却想:
“据说此子乃宁海禅的徒弟,瞅着温良和善,与他凶神恶煞的师父,倒是不太一样。”
……
……
两人出门,沿着各处长街,晃荡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座鲸吞周遭千里,各乡各县的大城,委实热闹繁盛。
简单来说,便是有着更豪奢的酒楼,更阔气的商铺,更多花样的吃食,以及更漂亮的青楼姑娘。
白启闲逛之际,不忘记住“金乳酥”、“长生粥”、“鸭血粉丝汤”等几种,稍后回去逗一逗阿弟,看他馋嘴的样子。
“这商号,居然还有功法秘笈?”
走马观花大致瞧了一遍,白启终于来到丰汇商号挑选礼物,他并未特意拿贵重之物,而是找了几种别致的小玩意儿,眼睛余光扫过一旁的架子,兀然看到一本本注明来路的拳脚功夫,堂而皇之摆在上面。
“义海郡早年前武风兴盛,授艺的武馆遍地开花,丰汇商号打开门做生意,只要龙庭律例允许之内,没什么是不卖的。
每一月一次的‘百金会’,三月一次的‘千金会’,两年一次的‘万金会’,都会拿出足够压轴的奇珍宝物,吸引四方豪客。
上一次万金会,拍出一卷残缺的真功根本图,把天水府的女财神都招来了。”
桂管家耐心解释道。
“手眼通天啊。这商号,谁家办的?”
白启挑眉问道。
“古董行鲁家的买卖,他们跟天水府上宗的关系亲厚,商路四通八达,再彪悍的水匪响马,也不敢劫反丰汇商号押的货,创办二十年,只失手过一次。”
桂管家低头道。
“原来是有子午剑宗罩着。哪一路的绿林好汉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捋威压天水府的剑宗虎须?”
白启饶有兴致追问道。
“赤眉大当家,反天刀。”
桂管家报上名号。
“那没事了……”
白启好像被噎住,嘴角抽动:
“还得是刀伯够勇。”
有神通巨擘坐镇的子午剑宗,都敢冒犯,不愧是啸聚伏龙山,席卷怒云江,闻名义海郡的绿林道带头大哥。
约莫花了四五百两银子,买了一盆招财的金钱竹,再提着两只会说吉祥话的凤首鹦鹉,白启离开丰汇商号。
师爷陈行乃四练高手,又稳坐武行头把交椅,眼界高,家底厚,寻常的宝植大药未必瞧得上,价值不菲的天材奇珍,自个儿又未必买得起,不如找些意蕴吉庆的好彩头。
就像上辈子他给达官显贵送礼,啥开过光的护身符、能镇宅的摆件,往往比提一箱子钱管用。
“我听说,城北大街又叫‘百擂坊’,这一条街净是武馆,早鼎盛的时期,甚至有四百零八间传艺武馆,南北拳种,各家功夫,应有尽有。
以前每日都有擂台比斗,曾经一日摆下百擂,故而得名。”
白启踏进长街,明明是开春的年景,万物生发,草木萌动,这里却显得很是萧索冷清。
他回头望向桂管家,后者有些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该咋回答,斟酌片刻才道:
“白爷,你已路过七家武馆,可发现他们的相似之处?”
白启眉头微皱,目光再次扫过一座座大门紧闭的武馆,声音微沉:
“怎么都没挂匾?”
武行规矩,挂匾才能收徒,打出招牌才有名头。
倘若武馆开张却未挂匾,便代表坐馆的师傅不够本事。
桂管家苦笑道:
“您师父十年前跟武行结仇,一个人在百擂坊打了九十九场。
双方赌斗的条件便是,他输了,自废手脚,武馆输了,摘匾除名。
自那之后,这条街就陈师傅的传习馆一家能够挂匾……”
这是绝了义海郡武行的根子?
白启手心一紧,尽管师父宁海禅曾言,武行的规矩门道,没本事的废人才会守,没胆魄的庸人才想立。
但这些摘匾的武馆,纵然过去十年,的确都死死撑住,履行约定。
一日不挂匾,一日不收徒。
难怪百擂坊没落萧条到这个地步。
“照这样看,除了十三座高门,被灭的四家,这帮武行中人,也是跟师父仇深似海。
一门功夫最重视传承,但没有新血涌入,只靠旧人,谈何生存,谈何发展。”
白启眉心忽地重重跳动,好像气血冲上脑门,让他周身筋骨皮膜无不紧收。
洞开眼识、耳识的心意把,所凝练出的灵觉,清晰感知到一股股冷厉杀气。
打从怒云江口,那一波打窝钓鱼,扫荡完隐阁刺客之后。
他还是头一回体会这么多毫不掩饰,无比赤裸的森寒杀机。
好似一缕缕血气汇流,化为滔滔汪洋,倾压而来!
踏!踏!踏——
脚步如雷动!
这条死寂也似的长街,忽然轰动。
每一家不曾挂匾的武馆,正门悉数打开,一个个身着劲装的练家子从中鱼贯而出。
旋即,他们齐齐望向步入这座百擂坊的白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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