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假如电影运镜能体现在真实的生活中,那么最先被揽入底片的就是现在天花板上雍容典雅的水晶吊灯。镜头将自上而下向你呈现导演精心排布的视听语言有多能调动感官绽放,好比一只雄孔雀在春天里得意洋洋张开尾羽。导演们都很自恋,但凡他高明一点,也许还会键入闪回短帧设置与这圆顶华盖相适应的视觉机关。接下来出场的有三种可能。

色调沉郁:画面中将出现教父式西西里手工西装一丝不苟的袖口,他的手放在场景里最容易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物品上,比如老式拨盘电话;如果想拍一部爱情电影,女主角天真的眼睛将会占据荧幕左下,仿佛世界在她眼底。顺带一提,十有八九都是蓝眼睛。

但要是部灾难片,这时候就它就该掉下来了。

对于正在屏幕后面参加这场视频会议的校董们来说,这无疑是场灾难。

老男人歪坐在樱桃木的雕花大办公桌上,两个叠到一起的板凳把笔记本架在与他齐平的高度,摄像头里他的上半身西装保持着相对严肃且挺拔的模样,优雅自如,风度翩翩。

昂热对着视频里的自己颇为满意地展眉一笑。

这不是一次绝对正式的会议,仪式性不足,但它胜在昂热足够专断独行,成功以一己之力把本该在暗地里进行的伟大事业一手推进了名为Gtham的大茅坑——如果把哥谭比作一间公共厕所的话,他相当于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在厕所管理员眼皮子底下八抬大轿抬进去一只猩猩。

重点不在于敲锣打鼓,而在于猩猩。哪只猩猩会进公共厕所?

昂热摸了摸油花油花闪闪发亮的鬓角,第一个发言的永远是弗罗斯特·加图索,正值中年却仿佛被生活蹉跎到早已年过半百的男人在线上会议都要摇小铃铛。他示意自己正在听,十分正经地颔首,上身纹丝不动,翘起二郎腿手伸下去挠脚踝。

“你太纵容那个人了,昂热。”弗罗斯特严肃得像在参加一场葬礼,或许他确实因此看到了某种毁灭性的未来,独有的长视曾被副校长评价为“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英年谢顶”。

“你们的行为严重危及混血种社会存在的隐秘性,我们曾在那些超级英雄出现时就作出过避其锋芒的决定。为此,我们每年花费了更多财力与物力更加隐蔽地行动,许多项目不得不暂时关停,才能够继续顺利在地下运转。我们不合作、不干涉、不插手,也绝不允许他们在这一面世界留下痕迹。那些古老的秘辛如今除了混血种们只有同样古老而沉默的魔法师能够窥见一角,他们懂得对庞大的遗迹心怀恐惧,明智地选择了隐退幕后,但英雄不一样。”

昂热非常赞同地点头,好似老绅士温润的眉宇间没有夹着一线近乎同情的神色:“老生常谈了,我的老朋友。我们是世界的背面,游离于人类之外的存在,我们的事情绝不可能被除了自己以外的生物解决,外星人也不行。”

音响里传来急不可闻的叹息声,僧侣打扮的校董没说任何话,只是把脸别开。

“你能不能别耍无赖?”

“我没有。”老人掀了掀眼皮,“执行部向世界各地委派专员负责各项行动,弗罗斯特。”

“那不代表要和超级英雄寻求合作。”

“时代变啦!你我这种老家伙必须要承认这件事吧,虽然我比你更大,你的岁数再乘个三都才够做我表弟。”

“那里是哥谭。”弗罗斯特的眉头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他又摇了摇铃,通讯线路里没有别人发言。少女模样的校董一只眼露出面纱,淡淡的金色从她漂亮的杏眼里流过。

接着她说:“李莫莉是五十年来唯一活着的S级,也是最不驯服的那个。她已经不愿理会混血种们的事情很久了。昂热,这些年和她保持联系的只有你。”

昂热并未马上作答,他的下巴稍稍抬起,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弗罗斯特接下少女校董的台阶:“她同样拒绝了继续接受我们的邀请,她那时就触犯过太多党规。你是校长,昂热,当年你都看到了她是怎么做的。无视亚伯拉罕血统契,暴力执法,光是闹上过新闻头条的任务就有十多起。迄今为止弗罗里达和梵蒂冈还有关于那些事的传说。”

“噢,”他轻轻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刚刚就在想呢。”

“她被审判时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埋怨我们老把自己的同类当作怪物,然后一口气撕了所有材料,转头就走。”

昂热颇为怀恋地摸着下巴:“她那天穿着一双细高跟,踩得太用力出门鞋跟就断了,为了保持气场硬是一脚悬空走完了礼堂门外的阶梯。老天!那个年纪真是风华正茂啊。朋友,你都盯着她的小腿看呢。”

老人无视了加图索代理族长蓄势待发的怒火,趁铃声再度响起之前从桌上挪开自己的屁股,重新站在地板上。他拍了拍手,雪白的幕布唰地从他身后降下。

“看吧,先生女士们,”他一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电子屏亮起来,投影仪将准备好的材料投射在幕布上。“这是过去十年间遣派哥谭的专员普遍坚持年限。”

柱形统计表呈现出高矮不一的数据。昂热不知从哪摸出一根教鞭。

“坚持最长时间的,”他啪啪点在数字上,“三个月。”

三个月,听起来好像很长。但是在每座城市只派遣一位专员执行长期任务的计划来看,就连经历过复数次外星人入侵的纽约都以年为单位驻扎。哥谭的恐怖程度不亚于异种入侵泰坦巨兽猩球崛起。

“而最短的,”他的语气里带上了痛惜与哀悼,“五天。他甚至没能在哥谭过完一个属于他的周末。”

“他刚刚就任的第一天撞上了阿卡姆病院集体越狱,遭遇了一次范围广大的稻草人毒气袭击后吸入小丑笑气,期间还被哥谭的犯罪团伙抓作人质,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多亏龙血带给他身体强大的自愈能力,他在第四天偷偷联系了本部,我们废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接走。”

“在那之后的整整半年,哥谭都没有新的专员驻入。而他在康复后立刻申请调去了中东。”

昂热痛心疾首:“不是我们不想安静潜入,是实在做不到啊!哥谭太排外,我们派去的所有人都无法真正融入那片罪恶的混沌都市。况且那边恐怖事件频发,从前就够呛,现在还有一个更加排外的义警!去过哥谭的专员回来都要接受心理干预。那位坚持了三个月的真正的勇士至今都会梦到蝙蝠的影子。更加不妙的是,他的言灵与那些会飞的毛绒绒的小生物息息相关。”

“所以,”他给PPT手动翻了个页,一张经过放大的、几乎占据整个屏幕的图片塞满了文本框。会议中的校董们肉眼可见地气息屏起,仿若胶状般浓郁凝滞的气氛似乎能通过网络光纤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充塞在这间低调古朴的办公室里。“诸位,你们还觉得这件事没有必要吗?”

惨白的幕布上,是一具好似被粗粝旋风绞碎一遍、却又因为不够锋利而无法完全分裂的尸体。他可怖的面容已经尽数在焦黑的血疤中模糊不清,就好像在经历过砍杀之后刀口又被火焰灼烧封血。从伤痕断面的组织液渗出程度来看,那火焰至少要达到600c以上。

而在它左下角是研究部试验台上的摄制相片,里面呈现的生物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它的肢体扭曲拧结,比起那具仅仅只是伤处焦黑尚能够辨认为男性的尸体而言,就像有火焰从它身体内部燃烧,将其整个化作焦炭。更加令人悚然的是,它维持着一个跪服的姿势,似乎正向某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乞求怜悯。

“这是两个月前在哥谭出现的异象,凶手就是下面那只死侍。它在杀人之后从下水道跳进哥谭湾,流向西北,在伊丽莎白县引起了小范围骚动。接到消息后,我亲自去了一趟。”

“如你所言,弗罗斯特。那里是哥谭。”

他缓缓开口:“与暴露恰恰相反,朋友们。那个人的孩子是在这种情况下坚守这一面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有希望的防线了。”

李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过得还算不错。

靠近产业园区的酒店治安有保障,算起她那次深夜出门到她呆了三天之后在这附近竟然只遇到过六起抢劫案。现在混混把她堵在背对摄像头的小巷里,往她前肋上顶黑漆漆的槍口,凶巴巴地喊她把钱交出来。她一听来劲了说哥们你在哥谭生活得挺不容易吧,我看这里天天犯大事,刚来没几天上新闻抢银行的都有两次。GCPD出警率是不是很高?效率好不好?不等混混有所反应她先自顾自摇头。我看你混得不咋地现在还能在外面抢我,你逃命很快吧,看来他们也不太能及时感到嘛。你真的崩过人吗?你手怎么在抖呀?唉你别动我就看看。

混混呆掉了,李娅一手摸上顶着她肺的东西一手推他往小巷外走: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来让我看看。

哥谭人不愧是哥谭人,他大叫一声结结巴巴地突然使力甩开她的手,举着枪对准她脑门:“你、你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李娅停住了脚步,无辜地眨眨眼睛然后定睛一看,“嚯”了一声:“M9?那是警徽吗?这都能搞到啊。”

正当她还想说点什么同哥谭本地土著居民好好交流交流感情时,混混仓皇地后退两步,转身跑了。

他心想刚才那女的指定犯点精神病,而长期作为底层人民在哥谭的生活经验就是遇到看起来脑子不正常的绝对不能惹。

李娅吐了吐舌头,这也是她生活在哥谭的几天里总结下来的经验。这群神经病好像知道神经病有多可怕,懂得避让三分。但今天这个胆子尤其小。她觉得有些无聊了。

“你把他吓坏了。”有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后座短窄、机身劲瘦的黑色摩托。兴许是物似主人型,倚在上面的男人即便没有站挺也能看出来身形瘦削。他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肌肉均匀,看起来流畅有力;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瞟他由于这个姿势过于显眼的臀部,尽管他穿的甚至是条牛仔裤。她凭借这一年在卡塞尔学院锻炼出的强大意志力坚强地、坚定地回望过去。

男人也在看她,明显因她如此坚决的眼神怔愣了一下。

“我只是问了他几个问题。”感觉自己把视线放在摩托车头上后好多了的李娅回答,她想了想,补充。“无关紧要的问题。”

迪克·格雷森比她能想到的更早出现在这个地方,他看完了这个笼罩在宽松闲服下的女孩儿询问混混的全程。

……他姑且用询问这个词吧。对方明显被她连珠炮似的砸蒙了,随即眼神变得古怪起来。他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非常成功地被逗乐了。她绝对是故意的,迪克能看出来。她本身长相就开朗明艳,面部较短,最后做的那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格外俏皮,却显得有点蔫坏,像只啄了猫咪屁股的乌鸦。

他耸耸肩,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我只是看到你把他吓跑了,女士。在哥谭很少能见到这种场面。”

“理查德,”他不再继续靠着车座,伸出手,“大家喜欢叫我迪克。”

李娅也伸出手,握着那只手掌大力上下摇了摇:“哦哦!你好!吊(Di)!”

对面没听懂她在玩什么梗,她反应过来非常后悔,有些想给自己一嘴巴:“叫我莉娅吧,”她决定把那个发音糊弄过去,“迪克,你的摩托很酷。”

然而迪克还在因为她大力摇晃自己的手而发愣。他本想非常绅士地来个吻手礼,现在算是告吹了。抛开这个不谈他也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握手的。

他反应过来:“谢谢,莉娅。”

原谅美国人不懂上山下乡见村长的礼节吧,够朴实够热情的乡镇小民才能打动支书那颗充满革命信念的心。李娅嗯嗯点头,心里抱歉了一把前几天那个给她留了电话的男人:“比起太过重型的机车,流线设计更加符合它们活力的体现。她真的很美,而且不用载人,这可以抛却很多不必要的部分来增加机动性与平衡性。”

她的夸赞倒是无比真诚:“她看起来和你很像!你有一副看起来就相当灵活的身体。”

假如能看到好感系统,就会发现迪克已经因这通溢美之词飘然,脑袋顶上不断浮现出+1+1的小浮标,并持续上涨。男人都爱车,哪怕是蝙蝠侠听到有人夸他的车也绝不会一点得意都没有。

“噢,当然!”他非常高兴地替他的摩托接下了赞美,用力拍拍它结实的、反射着阳光的表盘。“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对不对?我也不赖。”

言罢他抬臂握拳,挤一挤上臂优越的肱二头肌,另一条手臂搭上去炫耀似的捏了捏。他因这个动作稍微侧身。

你振作啊,李娅!她悲愤无比地想。你这几天遇到了两个靓仔,你都看了不该看的地方。

她的另一部分在心里小小驳斥:不怪我!他们真的很显眼!

迪克说:“不过你有一点说得不对,莉娅。她可以载人,只是因为没把座位放下来。载人不是什么缺点,它只是……可以为了别的功能让步。”

他向她实际展示了一遍按下车尾槽后能抬起半个车座抽出延申座位的流程。迪克想,其实这里最开始被用来放置烟雾弹与弹射网……这才是真正的别的功能。但这毕竟不是他义警活动时使用的设备,平时只是拿来当代步工具,就连别的辅助功能都相当有限。这些全是他自己改装的成果。

而李娅在想:太好了,装备部一定很喜欢这个设计,这样把车甩出去就能获得一个自爆炸弹了!

他无不遗憾地说:“可惜我今天有事……不然也许我能有那个荣幸和你兜一圈,小姐。”

不我更想自己骑,我期中申请的特批机车到现在申请还没下来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幺蛾子,最好不是真的要让我发动紫砂式袭击。她很乖巧地点点头,打算打车去打卡推荐经典项目韦恩塔,顺便混点饭吃。那天她和那个挑染男的只是在远处眺望一番,她听说顶层休息日对外免费开放,今天恰好是周六。

她还没开口道别,迪克就掏出手机:“能交换联系方式吗?”

李娅:“……没有问题。”

在存了对方的号码后,这个看起来格外开朗的男人就和她挥手告别了。他一把往脑袋上按下机车帽,潇洒地翻身上车,甚至在空中转体一周。然后马达发出咆哮,溅起细灰,她及时扣好棒球帽低头逃过一劫。

我有这运气不如去买张彩票吧。她认真开始思考中奖的可能。老子这辈子都没被这么俊的小哥塞过电话。

那个“它”还潜藏在阴影深处。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蝙蝠侠想。他已经为这件事连续奔波了四天,那张细节放大后的各组织尸体照片也在蝙蝠洞里摆了四天,底盘文件已经上传到加密信号里,现在在为这件事忙碌的不止他一人。

罗宾的研学之旅才刚过一半,红罗宾在这段时间里顶替他的工作,然而他自己也有少年泰坦的诸多事务需要处理。大量的数据调动与实地探查线索整理让他们只能暂时先放下一小部分的事情,延后优先级。就算是这样也令两个工作狂恨不得把一秒掰成两份来用,夜巡的事情更不必说。哥谭需要蝙蝠侠。

但这次事件似乎真的超出了他们常规处理的范围。

暗黑骑士抬头,看向那张这几天他们最熟悉不过的照片。

图中的男人——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个男人。这多亏了他的衣着和撕裂的腹部,除却被烧干的内容物外他骨盆上钢钉的距离也能让人认出这是个恐怕罹患某种隐疾的男人。他的身份很好查,因为他随身包里就带着证件,包被发现于距离尸体300米处的下水道口。

温斯顿·怀特。平平无奇的名字,平平无奇的履历,为人不冷不热懂得明哲保身,家境一般,交际圈固定在几个朋友与邻居。这样的哥谭人上街一抓一大把,和上一次的案件并无差异。

他们都是人群当中最普通的那一个,但活在哥谭就有可能飞来横祸,死于非命。多处利器撕裂伤口,动物性抓痕,喉骨粉碎……一样的狼藉,一样的狰狞。他们的伤口均疑似被高温灼烧凝血,并且死前都有巨大反应。怀特的手以绝对不符合人体解剖结构的握法捏断了离他最近的消防栓,水浸湿了他的衣服,连带着血液一起被蒸发;分明是残忍至极、毫无规律可言的伤口,却因烧灼没留下任何血迹。他在被发现时十指深深陷入水泥地面,那是一种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手指像特定的锚点般固定在地上,似乎死前还在惧怕不存在的飓风会将他带上夜空,拧碎成挥洒的血雨回馈这片寂静而拥塞的土地,以密度最大的方式回到哥谭的怀抱。

上一个受害者是西恩尼斯的手下,档案全都来回刷洗过一遍。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死亡现场并没有任何除却死状外反常的地方。

蝙蝠侠并不放心。他感觉胃里像揣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如此鲜明且暴烈的手法不论他再怎么慎重思考都只能得出非人的结论,而最让他感觉不对劲的……

他先前询问了提姆。养子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凝重充分肯定了他的想法。他们思考起来的时候极为相似,但推理风格大相径庭。这一次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不仅仅是细节出入,还有属于蝙蝠侠的……直觉。

直觉。说到这里范达因的二十条守则已经被他们打破了少说四分之一,且不论这里光是侦探就有两个,他们本身也不是普世意义的普通人。超自然因素的介入只会让场面变得更加稀碎,拍成电影卖座必然惨淡萧条。但现实不是侦探,被人们称为直觉的东西确实会在关键时刻起到救命的作用,也许此刻它并没有体现其真正的价值。蝙蝠侠再度调出这些天来所有留下蛛丝马迹的监控录像。提姆已经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在单独的文件夹里。另一块显示屏上红罗宾正在处理实时数据,庞大冗杂的工作量哪怕在蝙蝠电脑的帮助下也难以做到真正祛重。这就是单干的坏处了。提姆捏住眉心。天啊……他好想芭芭拉。但神谕与搅局者归期未定,保守估计下次见面得在月底了。

红罗宾只走神了这一瞬间。然而那种如同急速流窜的高压电流般刺痛焦灼的、紧绷的触感击中了蝙蝠侠,他下意识回头看向他孩子的地方。准确来说,是他面前的显示器。他们一直以来只能捕获到闪烁于帧点间无法被确认的、残缺的黑影,那不是修改监控的结果。他们曾尝试将那些古怪之处单独截出,放慢百倍依旧没能还原出“它”本来的样貌。它时而看起来像一个单薄的剪影,只存在平面而非厚度,时而呈现出臃肿的拟态,活像一只发福的猫头鹰。它的存在就如同人类噩梦里所能想到的每一种令人生理不适的幻象,它并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它不属于它原先去往的任何可能去往的方向,它没必要那么做。蝙蝠侠曾想,假如它原本就没有样貌呢?——

——事实上,没有样貌就意味着无法被记录,无法被回想,同样无法干涉现实。这是一次全新的、独立于人类一切认知以外的、无法被想象的事件。要知道,就算只是一团雾,那也是物质凝聚的结果。没有物质就代表它并不存在,而它真实存在着。

布鲁斯想。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地方存在但令人总是忽视?

蝙蝠侠未佩戴手甲的双手按在桌面上,一整个上午过去了,他终于肯坐下思考。

阿尔弗雷德悄无声息地换走了他手边冷透的红茶。浓汤与冷菜的香气在桌上荡开,提姆咬着他的熏火腿,假装看不见这边发生的一切。

“不管您现在在想什么,老爷。你得吃点东西。”

他脱口而出:“我不饿。”

“您又不是钢铁之躯,”管家把菜品从托盘上放到他面前,“就连钢铁侠也不能靠喝汽油生活。”

布鲁斯很想顶嘴说托尼斯塔克明明是靠核动力维持他的钢铁战甲的,但是话到嘴边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看了看若无其事站在一旁大有他不吃就站到他吃为止的阿尔弗雷德,又看了看装聋作哑对盘子印花突然产生浓厚兴趣的红罗宾,发挥了哥谭人优良的识时务传统,转身拿起汤匙。

“我赶上了饭点吗?”

迪克下来时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庄园内优秀的恒温系统让飚了一路速度与激情的布港警官热血骤降。他像只轻快的鸟儿降落在老人面前:“阿福,我想吃意面,拜托你了!”

神奇的管家侠就像早早猜准了他的想法,从被布鲁斯那伟岸的身影另一边端出一盘点缀着小番茄和罗勒叶的肉酱意面。

在青年惊喜的道谢声中,蝙蝠侠喝汤的速度更慢了。

“布鲁斯,”勾过椅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长子愉快地用叉子卷起意面,“我跑遍了你说的每一个出现过那影子的地方,但我一无所获。我们昨天找了排污管道,老天啊我得说如果那个东西真的出现在那里的话杀手鳄一定会比我们先跳脚的。”

他努力把喉咙里的东西吞下去,抻长脖子的样子如同被渔夫命运的手掐住咽喉的鹈鹕。

“从老城区……这起案子是从老城区开始的对吧,我中间还去看过了钻石区的那片地,就是西恩尼斯那档子事儿。那里还是什么都没有,这次的案发现场也没事了。那十个手指的洞倒还是一直在哪,我又沿着发现提包的下水道找过一遍……然后是伯利区、罗宾逊公园、奥迪斯堡区。我没有再往上去,”他耸耸肩,“杰森把那儿盯得死紧。”

“布鲁斯已经对他说了这回事。”提姆插话,他终于完成了研究盘子花纹这一伟大的母题,“如果那边有消息的话,他会通知我们的。”

迪克点点头,他嘴边沾着没舔干净的肉酱,此刻正用叉子刮蹭浅口盘边缘剩余的肉汁。

“奥迪斯堡……我今天在那遇到了一个很有品味的姑娘。”他把叉子含在嘴里,作出一派回忆的模样。布鲁斯全程没吭声。

“她长得很可爱,吓跑了一个抢劫她的混混。她对我的摩托车作出了高度评价!”

迪克的声音得意洋洋:“没人能在这方面质疑我的水准,我早说过了,就这点而言本人绝对不会输,哈!流线型万岁!我们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等等,迪克。”红罗宾心弦一动,脚蹬在地上把椅子滑向初代罗宾,“你们还交换了联系方式。她是不是黑头发,蓝眼睛,长着一张典型的亚裔面孔?”

……夜翼脸上的得意戛然而止。他若有所觉地把后靠的身体坐直,脸上渐渐不笑了,换上一副思考的表情。

“提姆,我希望你能认真喜欢斯蒂芬妮……”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蚋。

红罗宾呵呵一笑,把椅子拉了回去,留给他前辈一个冷酷的背影:“她叫李娅,我猜她让你叫她莉娅。那是布鲁斯的女儿。”

迪克……

迪克流露出一股郑重的沉默。

然后他笑逐颜开:

“那不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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