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遥握着梳子, 睡了过去。
醒来时,钟情已不在身侧, 藤蔓依旧盘踞床榻, 裹得密不透风,枝叶上青花朵朵,宛如满天繁星。
桑遥揉着酸软的腰肢, 披着丝绸裁出的寝衣,扒开藤蔓, 钻了出来。
满大殿都是盘踞的藤蔓, 淡青色小花灼灼盛放着, 芳香四溢。桑遥光着脚丫, 脚底踩上柔软冰凉的花瓣。
她拂开珠帘, 穿过重重枝叶, 走到门前, 门是半掩着的,从缝隙里依稀能看到钟情站在长廊中,正在与护法流霜说话。
两人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些。
“少君,经查证,那最后一片玄蛇碎片,确实在羽乘风手里。”
“将他引出来。”
“此人狡猾,身上有数不清的法宝, 恐怕很难。”
钟情沉吟片刻,说:“他与叶菱歌纠缠不清,先抓叶菱歌, 自然就能引出他。”
“是, 少君。”流霜说完, 犹豫地站着, 并未离去。
“还有何事?”
“三小姐舍下微生世家所有尊荣,孤身一人,追随少君入朝闻道,但微生世家毕竟对三小姐有养育之恩,此番攻打微生世家,三小姐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会难过。”
钟情斜睨他一眼。
流霜冷汗涔涔,立即改口道:“属下不是担心三小姐,属下是担心少君会手软。”
“对微生世家和微生珏,我不会手软。”钟情的眸色一如既往的冷酷,不忘警告一句,“三小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桑遥轻手轻脚,回到榻上躺着,闭上双目。
钟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回到殿中。桑遥还在睡,他便没有打扰桑遥,在殿内用藤蔓结了架秋千。
桑遥悄然掀开一条眼缝。
少年着一身淡青色的薄衫,长发散落肩头,广袖轻覆柔枝,并指一划,裹着银光的百妖图碎片浮在他身前,源源不断的光点,没入他的身体。
他在吸收百妖图碎片里的力量。
他说,他不稀罕微生翊给他的东西,寿王墓的深渊里,他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把妖丹给他的力量散尽,新化出的这具身体,修为能突飞猛进,全赖以这些隐藏在碎片里的妖力。
片刻后,钟情收了碎片,手指轻勾,一根藤蔓托着桌上的酒盏,送到他掌中。
钟情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地饮着盏中残酒,眉间尽是春意。
桑遥爬下了床,踮起脚尖,悄然走到他身后,双手刚蒙住他的双眼,便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拽入自己的怀中。
杯中残酒浇了桑遥一脖子。
钟情低头,唇畔含笑,细细吮去水珠儿。
桑遥的肌肤像是被火烤了似的,肉眼可见地腾起红晕。她推开钟情,坐在他的身侧,脚底轻轻一蹬,秋千便载着二人晃晃悠悠荡起来。
桑遥嗅着满殿的奇香,问道:“这些藤蔓怎么还在?”
“妖族自来繁衍艰难,每当遇着欢喜之人,行云雨一事,就会激发驱逐其他竞争者的本能。”
“这些藤蔓是为保护我不被你的竞争者抢走?”
钟情握住她缠着藤蔓的手腕,浅浅地亲了下,奖励她答对了。
踏云送来两人食用的膳食。
饭后,桑遥顺着藤蔓编织的梯子,爬到房顶。月如明珠,独悬苍穹,轻纱似的月光,笼罩着并肩而坐的二人。
钟情仰头盯着明月,指尖探出柔蔓,如同十指紧扣那般,温柔地缠住桑遥的手指,开出朵漂亮的小花。
桑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融在月色里轮廓分明的侧脸。书中说,他被困井底的十年生涯,能望到的唯独头顶的一轮皎月。
桑遥突然问:“阿情,你会捉月亮吗?”
“不会。”钟情并未嘲笑她的异想天开,而是认真答道。
“我教你。”桑遥将双手伸到他面前,虚空拢住明月,从钟情这个角度来看,恰巧明月被衔入掌中,恍若真的被她抓在手里。
“你瞧,我帮你捉住月亮了。”小姑娘两眼弯弯,双颊透出桃花色。
“阿情,快接住我给你的月亮。”桑遥手“托”着明月,递给钟情。
钟情心头滚过一股热流,情动之际,再也忍不住,将桑遥按倒在身下。
情到浓时,一切皆变得顺理成章。他亲吻着桑遥的眉眼。藤蔓伸出,缠绕住桑遥的双臂。
桑遥脖子通红地坐起,打断了钟情的动作。
不能这样。
这样又跟昨晚一样,失去自主权了。
桑遥喘着粗气,眨巴着狡黠的眼,神秘兮兮地说:“阿情,这次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少年满脸的隐忍克制,耐心地等着她的后续。
桑遥取出白绫,握住他的双手,反绑到身后。
钟情无奈:“这样并不能困住我。”
“你就不能让让我嘛。”
桑遥小小地撒了个娇,钟情就拿她没办法了。
她用白绫蒙住了钟情的眼,将薄衫从他肩头扯下,两排牙齿合起,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牙尖刺破血肉,少年的肌肉紧绷起来,尖锐的疼痛弥漫开,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奇异地穿透了他的灵魂。
伤口溢出血丝,桑遥微凉的指尖,轻轻抚着那形似月牙的牙印,贴着少年的耳畔轻声说:“这是我的专属印记,代表以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阿情,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做你的那轮明月。”
指尖触摸伤口,火辣辣的痛楚覆盖着酥酥麻麻的痒感,配合着少女那疯狂又痴迷的剖白,灵魂都似震颤。
钟情沙哑的声音里透着难以忍耐的渴望,灼息轻吐,唤道:“遥遥。”
桑遥伏在他怀里,亲吻他的心脏。每当她亲吻这个位置,他的心脏都加速跳动,狂乱地撞击着胸腔。
他想拥住桑遥,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从此永世不分离,奈何双手被缚在身后。
那样薄弱的禁锢,如同桑遥对他的牵制,毫无保障,他本可轻而易举地挣脱,按住她为所欲为,临到头来,所有暴动的情念,都被他压制在隐秘的角落,心甘情愿地被她束缚住,等待着她来主宰一切。
——如同神明那样主宰他的命运。
桑遥垂眸看着那被白绫封印着双眼,已然意乱情迷的青衫少年,掌中银光闪烁,贴着他的皮肉游走,最后来到心脏的位置,刺了下去。
少年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锁灵钉入体,灵力尽被锁住,哪怕钟情及时挣断束缚双手的白绫,亦来不及力挽狂澜。
他摘下覆眼的白绫,捂着心口,胸腔剧烈起伏,目光凌厉地瞪向桑遥,跌坐至屋檐的边缘。
夜风猎猎,吹散他半褪的衣衫。
那曾被桑遥亲吻过无数次的地方,以锁灵钉留下的伤口为中心,如同玻璃布满裂纹,密密麻麻爬满血线。
“微生世家的情报果然没错,你曾被哥哥的琴弦锁住琵琶骨,功力大打折扣。”桑遥身后缀着轮皎洁的圆月,满脸妩媚皆已不见,脸上是微生世家除妖时惯有的冷酷,她撑着手肘,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说出的话比满目清凌凌的月色还要冷,“经过改造的锁灵钉,滋味如何,钟少侠?”
钟情试着运功,所有功力都如石沉大海,他的心亦坠入万丈深渊,被层层寒气冰封。
“别怪我,你不该取走哥哥的灵骨。”桑遥光着脚向着他走来,扬起的衣袂犹如夜色中翩飞的白色蝴蝶,唯美而哀伤,“我自毁名节,放着好端端的微生家的三小姐不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来到这陌生的朝闻道,受尽嘲讽和算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哥哥一马?”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微生珏?”良久,少年干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桑遥勾起唇角,轻慢地笑出了声,“真没想到,被微生世家关了这么久的怪物,会如此天真地栽在微生世家的人手里。阿情,你娘亲没有教过你,不要轻信女人吗?”
“桑遥!”提起青萝公主,少年半妖脸上的所有伪装都毫不留情地被撕下,他咬紧牙关,舌尖似尝到了腥气。
“还是叫我微生瑶吧,比起你的跟屁虫,我更愿意做微生世家的那位众星捧月的三小姐。”桑遥半蹲在钟情跟前,锁灵钉上被她抹了微生世家特制的药物,能麻痹妖怪的肌肉,钟情能在被微生珏的箜篌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有所挣扎,证明他实力确实不可小觑。
桑遥爱怜地抚了抚少年的脸颊:“钟少侠,你应该感谢,我给你上的这一课。要是换做了他人,未必会留你一命。”
“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的这条命,还是该留给哥哥亲手了结。祸害众生的半妖,死也要死在真正的猎妖师手里,成为他捉妖生涯里闪闪发亮的一枚徽章。”
钟情心底刚腾起的希望,如烟花般炸了个粉碎,只余下粉身碎骨过后,纷纷扬扬无处着落的余烬。
他用目光凌迟着桑遥。
“不会疼的,这药,会麻痹你所有的痛楚。”桑遥半蹲在他面前,微凉的指尖探上他的胸膛,语气里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忍。
她狠了狠心,取走他身上属于微生珏的灵骨,不再看他的表情,转身跳下屋顶。
那缠绕着满殿的青色藤蔓,一寸寸枯萎,花色纷纷凋落,飘零如雪,堆了满地。
桑遥留恋着满地柔软的触感,反复踏着长廊中细碎的花瓣。
“你践踏的是少君的真心。”踏云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真心?”桑遥薄裙飞扬,像个妖精似的,妩媚地歪了歪脑袋,“他从未放弃过杀微生珏,我在他的心里,根本不及他的帝王霸业,又或是时日一久,他对我失去新鲜感,就会将我弃如敝履。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不能输,只能拼尽全力,争取最好的结果。”
“这就是你背叛他的缘由?”踏云不解。
“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只有狠狠痛过一次,才会刻骨铭心。我要做他的明月,就该高高悬在天上,遥不可及。”桑遥抬手,接住簌簌落下的花瓣,轻轻朝掌心吹了口热气,花瓣散开,落在她的裙角上。
踏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三小姐,美得不可一世。
桑遥将装有微生珏灵骨的锦囊丢了她:“带着它回微生世家复命吧。”
踏云惊讶:“你知道?”
“你腰侧有微生世家的幽兰印记。”
踏云只好承认:“我是微生世家豢养出来的鸟妖。”
“你再多话,钟情就恢复了。”桑遥提醒。
“三小姐不和我一起逃吗?”
“我和你一起逃,你就逃不掉了。”桑遥遗憾地看着缠绕在自己腕间的青藤说道。
踏云咬了咬牙:“待大公子重得灵骨,必定会踏平朝闻道带您回家,请在此之前,三小姐务必好好保重自己。”
桑遥却是摇头。
没有人能懂她,是多么希望能兵不血刃地结束掉微生世家和朝闻道的恩怨,为这本书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踏云带着微生珏的灵骨走了。
桑遥朝着她的反方向奔逃。
水云殿一主一仆相继出逃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闻道,蚌精赶来时,钟情已逼出锁灵钉。
少年懒洋洋地坐在屋顶,虚空拢着悬着天幕上的那轮明月。
余毒未散,他的身体尚不能活动自如,张开的威压,如泰山压顶,叫人大气不敢出。满地枯萎的藤蔓,和凋落的残花,都昭示着他的不悦。
蚌精问:“请少君明示。”
“追。”
“要活口,还是……”
“踏云就地格杀,三小姐留活口。”
“是。”蚌精把钟情的口谕发了出去。
桑遥迎着山风奔逃,时不时看一眼腕间的青藤,青藤未有异动,说明钟情还没恢复,无法催动青藤,发动禁锢的技能。
青藤一日不除,她跑不跑,结果都是一样的。
况且,她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朝闻道。
桑遥气喘吁吁跑了大半天,被一群鸟族的妖怪拦住去路,白蓉长老道:“三小姐,请回吧,莫要叫我等为难。”
桑遥喘了口气,取出雷火弹,说:“我知道你们这些长翅膀的,都很难对付,此物是你们家少君的杰作,想必你们还没见识过,不想找死的,趁早离开。”
上次微生珏种在钟情体内的锁灵钉被轻易逼出,桑遥就着手改造锁灵钉了,微生世家特制的药物搭配锁灵钉,能牵制住钟情,还要得益于微生珏曾用琴弦锁住他的琵琶骨。
钟情本来打算闭关一段时日,吞噬掉微生珏的灵骨,桑遥的背叛,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他望着庭前摇曳的花树,面色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突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震动。
一名小妖匆匆来报:“少君,三小姐用了您的雷火弹,白蓉长老翅膀被炸伤,不慎让她逃出了朝闻道。”
那满眼戾气的少君,没有小妖想象的那般雷霆震怒,反而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时间到了。”
腕间的青藤生出倒刺,扎进血肉里,注入能麻痹肌肉的毒液时,桑遥就知道锁灵钉困住钟情的时间到了。
彼时她刚逃出朝闻道,经过一条清澈的溪流,毒素游走全身经脉,抽干她所有的力气,她脚下一软,顺着铺满青草的斜坡滚落,半个身子都浸入了溪中。
水流潺潺,浮着粉白的桃花瓣,与她浸湿的裙角擦肩而过。
桑遥阖上双眸前,隐约见到一张昳丽凉薄的面孔。
那是桑遥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脸,犹如四月初枝头的灼灼春桃,动情到极致时,颠倒三千红尘。
死到临头,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解脱的笑意。
她微笑着,坦然受死。
这就是她的计划,借夺灵骨之机,诱他杀了自己。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在对她的爱意和恨意达到顶峰时,被他亲手杀死,用自己温热的鲜血,成为他烙在心口的一颗朱砂痣。
往后的洪荒岁月里,她便是他永远不能触碰的伤疤。
即便他不改执念,依旧选择踏平微生世家,手中的屠刀斩向微生珏和叶菱歌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她。
那时,他的刀便再也不忍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