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打发走羽乘风, 桑遥与钟情跟随迎亲的队伍,来到一座恢宏的府邸前。他们不是新人的亲眷,也没有邀请帖,没办法混进宾客的队伍, 只能另想办法。

冬日天黑得早, 太阳落山, 暮色吞噬大地, 很快, 整个宁远县都进入了黑夜。桑遥跳上墙头,翻了过去。钟情紧随其后。

两人在树影间穿梭。

入夜后, 寒气愈重, 纵有成串的灯火驱散黑暗, 却驱不走连绵的寒意。厚云如铁,整个天幕都似要倾覆下来。

桑遥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哆哆嗦嗦拿出妖司南。

办喜事的是本地的大户人家,院子又大又多,两人费了一番功夫, 终于找到洞房花烛的新房。

桑遥爬上屋顶,揭开瓦片,垂目望去。红烛高烧,新娘披着盖头, 矜持地坐在床畔,喝得醉醺醺的新郎被人簇拥着前来, 撒过喜糖, 唱过祝福词, 众人一哄而散, 留下新郎和新娘二人。

新郎拿起玉如意,挑起新娘的红盖头,绣着鸳鸯的盖头底下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看得新郎双眼发直。

桑遥拨着妖司南,津津有味地观摩着,坐在她身侧的钟情对此毫无兴趣。天空飘起雪花,先是小雪,紧接着是鹅毛大雪。

桑遥抬手接住雪花:“怎么下雪了?”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桑遥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雪,眼里满是新奇,与钟情并肩坐着。

大雪如柳絮,纷纷扬扬,铺满两人周身的世界。

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罩在两人头顶。

桑遥瞄了眼屋内,新人已饮过合卺酒,再往下看,就少儿不宜了。这回钟情没捂她的眼睛,出于尊重,她没有继续看下去。

桑遥盖好瓦片,像只小猫儿似的缩在伞下,抱着妖司南,目不转睛地盯着磁针。

“钟情,你说,为什么妖司南还没动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言下之意,这样的婚姻里没有感情。

“我看新郎新娘的反应,没准是一见钟情。”桑遥托着下巴,话一出口,想到了什么,“钟情,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名字真是妙。钟情,钟情,谁见了你,都是一见钟情。”

钟情不动声色地瞥了桑遥一眼,黑黢黢的眼中似有流焰燃烧。

桑遥虚空抓着雪花,没有注意到钟情的反应。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合掌一握,化作晶莹的水珠。

她鼓起双颊,吹散掌心的水珠,低声感叹:“可你偏生着一副冷心肠,明明薄情,却名钟情,你情之所钟者又是何人……”

“随手翻的。”

桑遥琢磨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钟情是在回答她,他名字的来历。

“那你原名叫什么?”桑遥明知故问。

触摸对方的过去,能增加彼此的亲密度。钟情愿意与她聊起往事,这说明,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桑遥暗暗欢喜。

“不记得了。”少年的声音淹没在风雪里,冷漠地结束了这段谈话。

雪越堆越厚,风呼呼刮着面颊,桑遥悄悄挪动着,往钟情的身边靠近些,揪起他的宽袖,包裹住自己的双手取暖。

妖司南被她搁在脚下,上面的磁针一动不动。

雪沾上桑遥的睫羽,结出一层寒霜。桑遥冻得脸色苍白,双肩缩成一团。

呼啸的风声小了些,桑遥侧过脑袋,钟情的雨过天青伞低垂下来,伞面刚巧挡住呼啸而来的寒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桑遥指着院子说道:“你看。”

大雪将整间院子妆成琉璃世界,廊下随风打着旋儿的雕花灯笼透出橘黄光晕,氤氲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像是冰天雪地中开出的三千繁花。

“真是好看,这一趟不算白来。”桑遥叹道。

冬日的雪夜,万籁俱寂,只剩下耳畔呼呼的风声,桑遥盯着妖司南,打了个呵欠。有了雨过天青伞遮挡寒风,身子暖和起来,就忍不住打起盹来。

到了后半夜,妖司南依旧没有动静,桑遥忙活一天,眼皮似有千斤重,脑袋一点一点,倏尔,整个人身子一歪,倒进了钟情的怀里。

钟情垂眸。

桑遥未有所觉,反而自发循着热源,往他怀里钻,半张脸埋进他的衣襟,毫无戒心地依偎着他,沉沉入梦。

新婚之夜,红烛暖帐,情投意合,最是旖旎的时候,依旧未见情妖前来觅食,可见情妖不会来了。钟情捡起妖司南,将桑遥横抱在怀里。

桑遥疲乏至极,嗅着熟悉的气息,便没在意,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睡着,叮嘱一句:“动作轻点,不要吵醒我。”

微凉的双手,极其自然地揣进钟情的怀里。少年胸膛滚烫,皮肉下方的那颗心脏,骤然失了节奏。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桑遥腕间青藤上,淡青色的小花羞涩地抖了抖花瓣。

大雪过后,满目苍白,画舫停在寂静的江面上,罩着层乳白的寒气。桑遥醒来时,炉子上正烧着红彤彤的炭火,浓郁的茶香氤氲满室。

窗前,两道人影相对而坐,面前一盘棋局,黑白双子厮杀到最紧要的关头。

桑遥抱着被子坐起:“这是哪里?”

“这是我租的画舫,三小姐,昨夜风寒,你身子不适,我给你请了大夫。”羽乘风说着,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炖盅上,炖盅里是熬好的药,还热乎着。

“我怎么回来的?”

“三小姐真的不记得了?”羽乘风笑吟吟。

对面的钟情落下一粒黑子,瞬间吃掉一大片。羽乘风哎哟一声:“光顾着跟你说话了,我要输了。”

桑遥狐疑:“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有吗?”羽乘风道。

“有。”他们两个从前同坐一桌吃饭,桑遥都怕他们吃着吃着撕起来,这会儿居然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对弈。

“钟少侠说,要与我一决高下。”

“输了会怎样?”

“输了的人,从这里跳下去。”羽乘风抬起折扇,指向窗口。

“钟少侠为何要与你赌这一局?”

“大抵是看我不顺眼。”羽乘风毫不在意地落下一子,“我也不知,我到底是哪里碍了钟少侠的眼睛。”

桑遥趿着鞋子,走到桌前,掀开炖盅。她已三顿没吃饭,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平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这会儿都成了山珍海味。

桑遥拿起旁边碟子里的蜜饯,往嘴里塞着,就着这一口齁甜,端起药汤咕噜噜喝下。

暖和的药汤下肚,桑遥的大脑运转起来,对昨夜发生的事有点印象了。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寒气入体,睡到半夜,她莫名发起高烧,烧得昏昏沉沉,不辨南北,起身找热茶时,误闯进羽乘风的房间,还钻进了他的被窝。

一前一后响起的两声惊叫,撕破长夜的宁静,钟情推开屋门,第一时间将桑遥从羽乘风的被窝里拎了出去,脸比锅底还黑。

后来,就是兵荒马乱的请大夫、号脉、熬药。大夫提起桑遥的病症时,桑遥迷迷瞪瞪,依稀感觉到钟情坐在床畔。

大夫说:“这位姑娘身子亏损严重,可要注意,万不能再这样马虎了。我先开一副药,好好喝着,等风寒好了,再慢慢调理。”

桑遥身子亏损从何而来,她与钟情都心知肚明,回春咒以燃烧自身气血为代价,上次给钟情用过回春咒,她的身子骨就比从前弱了不少。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也没有好好养护过,这场大病不是突发,是早已积攒在身子里,借着雪夜的寒气发了出来。

钟情给桑遥熬药、喂药,忙活到晨光熹微,桑遥身上发了汗,这场高热才退下去。

桑遥吃完蜜饯,舔了下唇角,意犹未尽,问:“蜜饯还有吗?”

羽乘风说:“蜜饯是钟少侠给你准备的。”

桑遥目光灼灼地盯着钟情。钟情自怀中掏出个锦囊,桑遥打开锦囊,里面是油纸包裹的金丝蜜枣。她心满意足,拈起一颗枣,坐在两人身旁,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棋局。

“羽乘风,寡妇那事有下文了吗?”

“本地确有一名贞洁烈妇,自夫君死后,三十年未嫁,声名远扬,前任县官还找人把她的事迹编撰进了县志。”

“可在她家中找到了情妖的踪迹?”

羽乘风摇头:“我找人仔细打听过,才知道那寡妇的死鬼丈夫生前是个酒疯子,喝醉时经常打自己的妻子与儿子,后来,他遭了报应,酗酒后不小心落水溺亡,给那寡妇留下大笔的财产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母子俩没了酒鬼的骚扰,一个发奋读书,考入上京做大官,娶了高官的闺女,一个坐拥家产,丈夫死了,儿子出息了,还无公婆侍奉,活得好不逍遥快活。”

羽乘风是妖,能打听到的,自然是普通人不知道的东西。

桑遥:“啧。”

羽乘风:“不知微生兄和叶姑娘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桑遥昨日刚联系过微生珏,他们那边也没什么进展。从刘楚楚的情况来看,情妖所食之爱,要辅以痴、怨、恨、伤等多般滋味,换句话说,男女主这样的两情相悦,不是情妖的菜,求而不得,或许更能吸引到情妖。

桑遥眼睛一亮:“有了。”

羽乘风以扇抵唇,笑言:“三小姐又有了什么?”

“当然是好主意,难不成还有别的?”桑遥瞪他一眼,“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我们既然找不到情妖,那就想办法让情妖主动找上门来。”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端的看我们有没有情妖想要的。”

“这么说来,三小姐是胸有成竹了?”羽乘风展开折扇,扫掉窗外飘进来的雪花。

“一个铁石心肠,一个玩世不恭,指望你们两个肯定不行。”桑遥站起,目光扫过黑白二子的战况,抬手轻拂,打乱了棋局,“这局棋还得我亲手来下才行。”

钟情抬眼看她。

羽乘风好奇:“三小姐打算如何落子?”

“以我作饵,等大鱼上钩。”

羽乘风上下扫视着桑遥,意味深长道:“看不出来,三小姐还是个痴情种子,不知是何人有幸,做了三小姐的意中人。”

“我所恋慕那人,远在天边,近在咫尺,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惜为他自损身体。我日日在他跟前,可他眼中从来只有另一人,即便这样,我也不会怪他,只要他想要的,我都会为他寻来,因为他高兴,我就高兴。”桑遥提起心上人,苍白的面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钟情捻着棋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世人所言,有缘无分,求而不得,大抵如此。”桑遥目中映着皑皑白雪,凝作哀伤的神色,声音几不可闻,“既知如此,我便只能压制对他的感情,假装无事发生。”

“三小姐所言那人……可是微生兄?”羽乘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余光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的青衫少年。

钟情指尖不自觉用力,棋子裂出一道纹路。

桑遥吃惊:“你看出来了?”

“三小姐为微生兄修炼回春咒的事,我略有所耳闻,微生兄心有所属,三小姐力所能及的撮合他与心上人,如此宽广的胸怀,如此深厚的情意,只有如三小姐所言的木石心肠,才会视而不见。可惜,这样的福分只属于微生兄。”羽乘风遗憾地叹了口气,顿了顿,又说,“三小姐若是能鼓起勇气,放纵心中所念,以三小姐的这份痴心,定会吸引情妖前来。”

桑遥转头看钟情:“钟少侠,你意下如何?”

“随便。”钟情扔了棋子,拂袖起身,踏出船舱。

羽乘风拨了下满盘被打乱的棋子,立身向桑遥作揖:“这一局本是要输了,方才,多谢三小姐相助。”

桑遥笑言:“彼此,彼此。”

她谢的是羽乘风与她一唱一和,没有羽乘风,她唱独角戏,就没有这样好的效果了。

桑遥坐在钟情刚才坐过的地方,手指捻了捻桌面上的粉末。这盘棋是羽乘风珍藏,棋子用上好的玉石所制,一颗价值连城,就这么被碾成了齑粉,真是暴殄天物。

明明是在意的,却装作无意,茶茶啊茶茶,你开始沦陷了。要是从前的你,你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推波助澜,但现在的你,已经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桑遥笑得狡黠。她这一局,叫做一石二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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