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间有厨房, 是用来提供冷食的。
桑遥吃不惯冷食,偶尔吃个两三顿,图个新鲜, 日日吃,肠胃就有点受不了。
钟情派了亲信, 每天去朝闻道外买些酒楼里的热食,提供给桑遥。这会儿是深夜, 酒楼已歇业, 纵有银子也无处使。
钟情挽起长袖,系了件围裙,洗净双手。
这是准备亲手给桑遥做宵夜。
他的厨艺桑遥早已见识过,桑遥眼睛亮晶晶的,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后,吞着口水:“做什么好吃的?”
钟情起火热油,明黄色的火焰, 照出他冷白的侧颊。
“钟少侠, 燃明火,你又犯禁了哦。”
钟情回头看她。
桑遥起誓:“现在我与你是同伙,保证不说出去。”
钟情拿起鸡蛋。
“我帮你打下手。”桑遥自告奋勇。
“不用。”钟情背对着她,搅拌好的鸡蛋已下锅, 煎出金黄的色泽。
寂静的夜,摇曳的烛晕,那少年披垂着乌黑的发,手持锅铲,站在尘世间的烟火气里, 背影笔直, 莫名让她产生一种依恋感。
肯定是她近日频繁想家的错觉。他做饭的样子, 真的很有家的感觉。
桑遥决定做点其他的事转移注意力。
厨房里的食材丰盛且新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有鲜花,还有裹着露珠的果子。木盆里装着清水,一尾青黑的鱼在水中游弋。
那鱼生得膘肥体壮,满身鳞片闪闪发亮,灵活地摆弄着尾巴,偶尔拍一下,溅起清亮的水花。
桑遥卷起袖摆,双手探入水中,捉住那鱼,哪知它聪明又滑溜,刚被举起,就一个帅气的摆尾,从桑遥的掌中跳了出去,跌回木盆里,溅起的水珠淋了钟情一身。
钟情黑了脸:“你再捣乱,我会分神。”
桑遥忙抽出帕子,帮钟情擦脸:“不好意思,我帮你擦干净。”
钟情托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将她举起,搁在桌子上,从袖中抽出把精致的匕首。
匕首锋利,折射出冷锐的光。
桑遥眼皮一跳,垮着脸说:“不会吧,这么点小事,你就要杀人泄愤。”
钟情拿起旁边的萝卜,动作有条不紊,当着她的面雕出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桑遥:“……”
钟情把那朵冷艳又贵气十足的白玫瑰放在她掌心。
桑遥不明所以:“钟少侠,哪有送人萝卜花的?”
“看清楚了吗?”少年声音低沉,透着莫名的性感。
“看清楚了。”
“帮我雕一朵。”
“啊?”
“不是你说,要帮我打下手的吗?”钟情闷声笑了,“三小姐说话不算话,嗯?”
那自然不是。桑遥张张唇,还想讨价还价,钟情已把匕首和新的萝卜放在她手里:“我很期待三小姐的作品。”
不给她找点事做,她会一直捣乱,分散他的注意力。
桑遥对雕花这件事,确实有浓厚的兴趣,她想试一试,自己的这双手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便依着他的话,抱着萝卜和匕首,坐在灯烛下,对着他刚才雕出的萝卜花儿,认真地一刀一刀雕起来。
“先说好,雕的不好,你不许嘲笑我。”桑遥第一刀下去,就有点儿吃力,第二刀、第三刀下去,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想不到茶茶还有这种鬼斧神工的技艺,要是哪天不做魔头了,去酒楼掌厨,一定生意爆满。
等桑遥把一颗萝卜切得七零八落,钟情端着做好的宵夜,放在她面前。
桑遥跟那颗萝卜较起劲儿来,咬牙切齿,一副要跟萝卜同归于尽的表情。
钟情走到她的身后,抽走她的匕首,插入刀鞘,一拂袖,那满桌的萝卜片儿都被他碾碎了。
“吃饭。”钟情说。
桑遥抓住他的手,握着的姿势,恰好是十指相扣。
钟情指尖微僵:“看什么?”
“不愧是开过金手指的,这手,就是和旁人不一样。”桑遥端详着他的手指,啧啧感叹。
“夜宵冷了。”钟情提醒。
桑遥抽回手,好奇他做了什么,暂时把萝卜和金手指丢在脑后,期待地掀开碗上的盖子。
一碗热气腾腾的金黄色蛋包饭呈在眼前。
桑遥不由失望:“怎么是蛋包饭?”
路上餐风露宿,有时候条件不允许,修文和修武就变着花儿给他们做蛋包饭,蛋包饭做得再精致,那也是鸡蛋包着饭,开不出花儿。
偷懒。
桑遥知道他会蒸很多漂亮好吃的小点心,在叶菱歌的心魔幻境里,她就吃到了没重样的。
她抿着唇,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拿起细长的勺子,舀了半勺,兴致缺缺地放入口中。
下一瞬,她的眼中腾地窜起一簇小火苗。
茶茶做的这碗蛋包饭,比她以往吃过的所有蛋包饭加起来,还要好吃。
平平无奇的蛋包饭,还真的给他做出花儿来了。
“不生气了?”钟情在煮茶,将她表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沸腾的开水里,漂浮着碧绿的茶叶,茶香在高温的炙烫下,被腾空的白色烟雾托举着,袅袅散入寒夜。他的眉眼氤氲在雾气里,目光也似沾上水雾。
“没生气。”桑遥死不承认。
钟情为她斟了杯热茶,漫不经心地报着菜名:“竹筒烤鱼、八宝鸭、油爆虾、花雕醉鸡、鱼头豆腐汤、爆炒牛百叶、焖酥鱼、拔丝芋头、糖醋小排、皮蛋酥、糯米丸子、豌豆糍、冷蒸蛋、藕粉桂花糕、糖蒸酥酪……”
菜谱成精吗?
“停!”桑遥毫不怀疑,自己再不制止,整个菜谱都要被他报出来。
“我都会做。”钟情接着上面的话道。
桑遥努力吞着快要流出嘴角的口水,抿了口那已经可以入口的温茶,压制着口腹之欲。
“我还会酿梅子酒。”钟情见她反应,唇畔隐有笑意。
“好了,我知道钟少侠是全能型人才,只要不祸害苍生,妥妥的大男主人选。可是你报的这些菜名,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以后都是你的宵夜。”
话音刚落,桑遥猛地抬眼看他。
她可以理解为,他在反向攻略她吗?
“我想出去消食。”桑遥说。
半妖的蛊惑,让她有点儿招架不住。她不能落了下风,索性先逃离这片战场。
钟情招来自己的坐骑,他的坐骑毛发雪白亮滑,头顶一对坚硬的犄角,与桑遥养在水云殿的幼兽是母子关系。
钟情给它们取名叫奔云兽。
钟情翻身坐到奔云兽的背上,朝桑遥伸出手。桑遥被他的力道带着,坐在他的怀中。
钟情搂着她的腰,座下神兽与他心意相通,一跃而起,窜上云端。
桑遥这回明白钟情为何给它取名叫奔云兽了。
朝闻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日子桑遥单凭着两条腿,熟悉的也只是永恒间这片区域。永恒间以外的地方,因着身份这层禁忌在,她没敢轻易踏足。
山川如龙,在脚下奔腾而过,钟情的这只坐骑已经成年,腿部肌肉发达,几个腾跃,犹如在云间穿行。
万物皆被甩在身后,擦过桑遥的眼角,化作零星的残影。
桑遥抓住钟情的手,她尚不适应奔云兽的速度,吓得半阖起双眼,心脏砰砰直跳。
长风迎面,两人的头发缠在一起,繁星自眼底晃过,像极了漫天碎落的烟花。
奔云兽驮着他们穿过山崖,碧绿的藤蔓间开满紫色的花朵,花瓣如雪,纷纷而落。桑遥已习惯疾行,扬起面颊,花瓣落在她的颈侧,幽淡的香气,萦绕在两人周身。
桑遥顺手摘了朵小花。
突然,奔云兽俯冲而下,速度越来越快,前方一幕水帘似九天银河,泛起晶亮的水花,拦住去路。
奔云兽显然没有停下的打算。
桑遥侧过身子,把脑袋藏进钟情的怀中。
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罩在二人头顶,奔云兽穿过水帘,速度快得水汽尚来不及打湿他们的衣裳,就已在水幕的十里之外。
不多时,那奔云兽的速度减缓,驻足风中。
桑遥从钟情怀中起身,仰头就看到了满天星辰,如被人拂乱的棋子,发出璀璨的银光,明月身披轻纱,泻下千里清辉。
钟情跳下奔云兽,伸出手,将桑遥横抱在怀里,放在地上。
浩瀚的山脉绵延千里,夜色是天人不慎打翻的墨汁,吞噬万般景象。他们所立的高台,长风呼啸,银光皎皎,似伸手就可摘下一枚星子。
“真好看,这是哪里?”桑遥大为惊叹,转身问钟情。
“登仙台。”钟情一袭青衫,站在长风里,衣袂翻卷如山崖间流动的雾霭。
登仙台,朝闻道册封的地方,桑遥至今记得,原书里钟情那场声势浩大的册封大典。
半妖最初的目标是复仇,而最终,完全就是野心在膨胀。
“我想放天灯。”桑遥突发奇想,“我还要纸和笔。这里这么高,我写下心愿,天神一定可以收到的。”
这些都是小姑娘最喜欢的把戏,钟情既然是她名义上的恋人,恋爱期间所有的要求,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吩咐人去准备天灯。
很快,属下将桌案摆好。
桑遥裙摆如花,走到桌前,拿起纸和笔,刷刷写下一行字。
钟情走到她身后,问道:“许了什么心愿?”
桑遥警惕握住写有心愿的纸条,双手背在身后:“不许看,看了就不灵了。”
“有些事,三小姐与其祈求神灵,不如求我。”钟情凝视着她纯稚的瞳孔。至少,作为朝闻道的少君,大半的心愿,他都可以替她实现。
“不否认,你是本事很大,但这件事,说给你听就不灵了。”桑遥将纸条放进天灯里。
明黄色的火焰被风托着,将天灯送入苍穹,与星辰并肩。
桑遥站在明月下,双手合十,闭上双目。
明火上天,不出明日,整个朝闻道都会知道桑遥和钟情在登仙台上做了什么。
钟情接过属下递过来的狐裘,裹在桑遥身上:“夜深了。”
“嗯,回去睡觉。”桑遥忙活大半宿,眼睛胀胀的,是有些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表情倦怠。
钟情让一只鸟妖化作原形,送桑遥下去。
桑遥回头,笑靥如花,与钟情挥手作别。她没有强行要求钟情送她回去,因为,她猜到,他打算作弊了。
没关系,那本来就是她特意写给他的情话。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下,钟情食指抵着唇瓣,吹出一声口哨。早已消失的奔云兽疾奔而来,前肢跪伏,做臣服的姿态,伏在他的脚下。
钟情坐上奔云兽。
奔云兽追着桑遥放出去的那盏天灯,钟情手挽长弓,一只箭射了出去。
火焰嗤地熄灭,那盏灯晃晃悠悠,落入无尽山川。
钟情站在一泓清亮的瀑布前,负手等待着回复。不久后,侍从捧着熄灭的天灯,跪在钟情身前:“少君,三小姐的灯找到了。”
钟情慢悠悠地展开桑遥写下的心愿,白纸黑字,倏然映入他的眼帘——
愿钟情,情之所钟者,是我。
落款,桑遥。
钟情指尖蜷起,迈出一步,这一步似跨进了云端,连同灵魂都飘然入了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