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if线5】

她如今是个风韵十足的小妇人, 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能勾得人心头打哆嗦。

这一路上有鹤予看守,他只能强自按捺。这会儿孩子不在, 四下无人,当然得讨要点利市。便纠缠着她,好好地、狠狠地吻上一吻。

三十出头的人了, 还像毛头小子一样不沉稳。他遇见了她, 犹如枯木逢春, 这才是身为男人该有的澎湃。

他抵着她丰润的唇瓣, 气喘吁吁道:“以前我活得暮气沉沉, 甚至对生死, 都没有太大的执念。现在我只求自己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每一天都要这样, 高高兴兴地,活得像个人。”

颊红四喜如意云纹的缎子, 衬得她面色娇艳如海棠。那双晶亮的眼眸睇着他, 鼻尖对着鼻尖, 眼神有些涣散, 更增添了欲说还休的味道。

他们躲在帷幔之后,狭窄的小世界, 谁也看不见他们。过去的五年他活得痛苦, 她又何尝好受呢。

啮住他的唇, 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要再回味痛苦了。他意会了,热情地回应她。可正要再进一步时, 忽然听见孩子匆促的脚步声, 鹤予的声音愉快地传来:“娘, 我有小狗了,黄白的身子,四足踏雪……”

两个人慌忙整理衣裳,如约抿了头出去支应,垂首看地上的小叭儿狗,“呀”了声道:“这是哪里弄来的,这么可爱!”

站在一旁的康尔寿笑眯眯地,鹤予回首指了指,“他给我踅摸来的。”

如约引着鹤予认人,“这是康掌事,往后就这么称呼。再者,不兴拿手指人家,记着了?”

圆脸的白胖子赶紧摆手,“二殿下就叫奴婢康尔寿吧,管奴婢叫康掌事,没得折煞了奴婢。”

外面说着话,皇帝从里间踱出来,负手吩咐章回:“是时候把苏味调回来了。这些年在古今通集库学了不少学问,性子也应当沉稳了,回来给二殿下做伴儿吧。”

章回道是,偏身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让进宫传话去。

如约有些纳闷,“苏味贬到古今通集库,是早有安排?”

章回方才笑着说是,“那时候为了引湘王他们上钩,有意把人送过去的。且万岁爷瞧准了他机灵,将来要留给小殿下做大伴,先送过去磨炼磨炼,日后才好重用。”

她讶然转头望他,这人的老谋深算,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竟连孩子的大伴,都早早预备好了。

皇帝有些讪讪,“大邺的皇子都有伴儿,日夜陪在身边,大伴的品格好不好,关乎皇子一生的德行。苏味是我早就瞧中的,他能干,懂事儿,只是欠些火候,还需敲打敲打,担一担重任。所以借着机会栽培他,就是为了将来给孩子预备,咱们能陪横林的时间,还不及他多。”

如约捺着嘴角叹息,亏得那时候杨稳还挺高兴,说同苏味接上了头,结果终究在人家的算计里。

不过说起湘王,她就想起了湘王妃,还有世子容宁。湘王坏了事,作为家眷必定要遭殃,自己当初和湘王妃有些接触,必要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

章回道:“湘王妃和容宁世子,连同兖王、彰王的王妃和世子,都圈禁在十王府里了。谋反本是诛全家的罪过,留下他们,是万岁爷法外开恩。至于那些庶子和妾室,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了。另王府到了婚嫁年纪的女孩儿俱没有亏待,许了人家,找着了依靠。还有那些年纪尚小的,养在诸王馆,将来再另行安排。”

如约听完怅然,好在那些藩王的家眷没有受太大的苦,还留着性命。最要紧是女孩儿们,没被随意处置,没有遭受轻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皇帝也有他的道理,“三王儿子众多,要是全养在京里,将来势必成为心头大患。女孩儿不同,她们都姓慕容,要是让慕容家的姑娘任人践踏,不单是打了朕的脸,更是大邺之不幸,是国家社稷的耻辱。”

如约明白,他的转变,是从前事上吸取了教训。皇帝治理天下,一味滥用暴政,终归不能长久。等到政权稳定了,还是要行仁政,这次藩王之乱,就是他扭转口碑的好时机。

那厢苏味得了召见,不一会儿就赶到烧酒胡同来了。见了皇帝忙下跪,“奴婢叩谢万岁爷,谢主子恩典。”

皇帝说起来吧,“今后仔细侍奉小主子,不得有半分差错。”

苏味道是,起身看向皇帝身边站着的孩子,那俊眉修眼,和皇帝一般无二。

他敛神向他长揖下去,“奴婢给殿下请安。”

虽然左右的人一再告诉鹤予,除了天地尊亲,不必向任何人行礼,但他仍是照着母亲自小的教导,谨慎地还了一礼。

苏味眼泛泪花儿,诚惶诚恐。皇帝倒并未责怪鹤予,赞他本质纯粹,是个心里有仁爱的孩子。

晚间他和如约商议,寄宁和鹤予年纪相差不大,也正是需要人关爱的时候。时常接到这里来,让兄弟两个在一处,自小养出了深厚的情义,将来才好和睦相处。

如约说应当的,“我也怕,你对鹤予过于偏爱,冷落了皇长子。接到这里来好,两个孩子一道养着,过阵子一起进南三所,彼此也好有照应。”

孩子的事商议妥当了,就该来商议他们俩的事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梳篦,放轻了动作替她篦发,一面道:“我吩咐下去了,预备大婚事宜。我曾答应过你,要从午门把你抬进宫的,不能言而无信。”

镜子里的人,露出了哀婉的神情,“我是谁呢?许是春,还是魏如约?”

他说:“许是春。我要正大光明迎娶你,昭告世人我做错了,从今往后,尽我所能爱护你。”

可她还是摇头,“当了皇后,势必要坐镇中宫,处处受人掣肘,连住在宫外都不能够。我天生不爱被束缚,鹤予也像我一样。”

他迟疑了,“可我要给你名分,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跟着我。”

她笑了,“我有个要求,你能答应我么?”

他颔首,“你说。”

她的语调里,还带着玩笑式的戏谑,“你入赘我们许家吧。跟我禀报先祖,做许家倒插门儿的女婿,敢吗?”

本以为是随口的笑谈,他替她梳头的手却顿住了,双眼灼灼望着她道:“一言为定。”

是春有些意外,脸上的笑意消退了,“你当真?”

他说当真,“婚仪照常预备,就在这里举行。只不过我身份特殊,将来归西时,灵位要设两处,一处在许家祠堂,一处归太庙,成吗?”

他竟然想得那么长远,提及那个,就让她很忌讳,心头总有隐隐的恐慌,都与那个梦有关。

他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在追问:“不光我,你也同我一样,成吗?”

她脸色不大好,嘴上说着由你,站起来转回身,忽然搂住了他的脖颈,“你不要说生死了,我很害怕……不要说生死……”

他明白过来,抱紧她,温声安抚着:“好,以后都不说了。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活到鹤发鸡皮,永不分离。”

有些事就是这么神奇,两个人做过同样的梦,同样经历了锥心之痛,现在想起还历历在目。既然已经预见悲凉的结局,那么就努力地去规避,不要让遗憾发生,到底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了。

然而皇帝的决定,并不一定畅行无阻。内阁和御史台不赞成他的做法,大学士们简直痛心疾首,“您是万乘之尊,是天地共仰的皇帝,岂有不在宫中大婚的?还要办什么入赘……古往今来,哪有皇帝入赘的道理!”

他坐在乾清宫里,望着这些愤愤不平的官员们,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们的嘴。

“诸位是希望朕郁郁寡欢,中道崩殂?还是希望朕不按俗礼,挣一个高寿?”

议论纷纷的众人,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半晌才听他缓声又道:“这五年来,朕像行尸走肉一般,你们不是不知道。朕有情劫,渡不过去就是个死。朕不想死,不想英年早逝,朕还要励精图治,中兴大邺。所以众臣工眼中,是繁文缛节更要紧,还是朕的性命更要紧?朕并不是以死相要挟,只是要你们明白,朕既作了决定,就没人能更改,懂么?”

这是下政令了,哪里还有臣僚置喙的余地。

众人忙起身长揖,看来这个问题是不用商讨了,他们还是多琢磨琢磨,该怎么随礼吧!

消息传到慈宁宫,太后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结果竟要去做倒插门女婿?世上还有皇帝入赘的道理?”

楚嬷嬷也不明白年轻人的主张,彷徨道:“没有先例,咱们可以开创。”

太后瞧了她一眼,“你还说这话?西花园的延春阁,到这会儿还没修缮呢!”

楚嬷嬷道:“那不是万岁爷怕触景生情吗!如今您又添了位好圣孙,长得和万岁爷小时候一模一样。昨儿寄宁回来说了,小弟弟乖巧讨人喜欢,他口头心上一时不忘,还要找小弟弟玩儿去呢。”

太后听了这话,不平退散了几分,撑着脸道:“多个孩子好是好,可回来了这些天,我还没见过一面,你说,这些人懂不懂礼数?”

楚嬷嬷难堪地闭上嘴,没有再应。

当初延春阁那把火终究是和太后有关,皇帝洞察微毫,哪儿能不知道。现如今许家的丫头生了皇子,人家心里有疙瘩也是应当的,总不好强逼人以德报怨,上赶着来认亲吧!

她们这里正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廊上通传,说万岁爷来了。

太后朝窗外张望,见皇帝牵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中路上大步过来。那沉稳的小人儿,穿着小号的通臂袖襕曳撒,翼善冠下一张白净的小脸,简直让太后看得恍惚。原本还打算挑个刺儿,说孩子来路不明,这下子嘴可堵上了。

小人儿进来也不认生,仿佛天生就有血脉的亲近,看见太后便揖手叫皇奶奶,然后一下子扑进太后怀里,仰头说:“皇父日日和我说皇奶奶慈爱,今日孙儿总算见到皇奶奶了,果真和皇父说的一样。”

太后的心都要化了,抱着好一通疼爱,“我的亲亲心肝肉儿,皇奶奶也念着你呢。你总不回来,不知道皇奶奶有多伤心。”

所有的不满,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没有什么比一家子团圆更重要。太后发了话,好好操办,千万不能慢待了人家。大婚当天不进午门不打紧,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譬如民间两头婚,今儿住这里明儿住那里,都可以。不过孩子要常在宫里行走,必须时不时留住在慈宁宫,除此之外,太后就没有别的要求了。

一切商议妥当了,如约没有知会谁,趁着皇帝视朝,自己一个人去了祖坟。

新添五十六座墓,原本的规模一夕间扩充了十来倍。就算处处苍柏,建得疏朗宁静,也还是让她心情沉重,泪满衣襟。

她挎着竹篮,在父母兄嫂的坟前一一点上蜡烛和香,又仔细斟了酒,蹲着清理砖缝里刚冒头的杂草。等收拾完了,才下定决心向父母回禀:“这些年的恩怨,女儿想放下了。我和他有了孩子,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爹娘怨女儿不孝吧,我昏了头,一心只想着自己……”她哽声道,“可我……也想好好活一回,想给鹤予一个完整的家。这些年,我每常心如刀绞,我一头放不下爹娘兄弟,一头放不下他。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既对得起家人,又对得起自己。我一去五年,以为能放下过往种种,可再见到他,我依旧心绪难平……我实在没有办法。”

心空了,呆坐在墓前,茫然而惶惑。这些话,原本羞于启齿,她自小受父亲教导,懂得礼义廉耻,自己走到这一步,难免让父母失望。但这么多年的仇恨,及衍生出来的痛苦,几乎要压垮她了。有时也恨天道不公,为什么要让她独自活下来,要让她背负那么多,她宁愿自己当初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她还记得杨稳的话,人活于世,荣辱心越重,就越不快乐。那些轻拿轻放,拂袖泯恩仇的,何尝不比一般人更洒脱。她也想这样,但终究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到如今还在折磨着自己,拿不起放不下。

墓园的八月,因树木众多,并不觉得热。她心情正低落的时候,一阵清风徐来,错眼见两只蝴蝶翩飞,从墓顶飞到她左右,一直徘徊不去。

她惊诧不已,直起身子张望,是爹娘吗?是他们听见她的话,来看她了吗?

那两只蝴蝶飞得很自在,总在她身边环绕,良久不去。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它们离得愈发近了,恋恋不舍许久,才往远处去了。

这回的际遇,又说明了什么呢?

她回到金鱼胡同,进祠堂逐一祭拜,正擦拭铜活儿的时候,听见门上急急传来脚步声。回头看,皇帝白着一张脸,鬓角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满面的惊惶骗不了人,见到她才松了口气,靠在门上说:“你吓着我了……我回去找不见你,以为你又走了……”

是春道:“我来祭拜爹娘,同他们说说话。”

他平复半天,总算捋顺了气息。回身关上大门,进来取香敬献,复退后两步,提起曳撒跪在了蒲团上。

没有多余的话,皇帝跪天跪地,不跪臣下百姓。他这一个大礼,已经是对前事的忏悔了。

是春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铜活儿放回香案上,这时才听见他喃喃祝祷:“错已经铸成,朕不想再错了。如果当年的事没有发生,晋王定会登门求娶令千金,尊养岳父母大人。”

边上的人听得嗒然,他起事那年二十二岁,自己当年才十二。一个二十二的男人要求娶十二岁的孩子,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说完,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脸上有嫌色,尴尬地牵了下唇角。

所以姻缘是天定的,没有这些恩恩怨怨,人海之中也只是错身而过,谁也不会想起谁。她被困在网子里,挣扎过,逃不脱,屈服了,放手了,就让一切尘埃落定吧。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下,还是把手放进了他掌心。

从金鱼胡同到烧酒胡同,路不算太远,他替她打着伞,告诉她太后又把鹤予留下了,“我小的时候,母后从来没有这样善待我。”

是春“哦”了声,“想必你不如横林讨人喜欢吧!人又倔强,嘴又不甜,所以太后不喜欢你。”

他很不认同,“说我倔强可以,说我嘴不甜……甜不甜你知道的。”

她撇了下唇,倒也是,他的嘴甜,不是那种腻人的甜。讨好的时候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真实目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纯粹的取悦,所以鹤予在太后面前更受欢迎。

“说不定太后想在横林身上,弥补小时候忽略你的缺憾。”她拍了拍他的手,“你都多大年纪了,不该有执念了。”

他听后无奈发笑,“那太后疼横林,你疼我,这样我们父子各得其所,已是世上第一快乐了。”

这是鹤予的口头禅,顶顶喜欢的,必然是“世上第一”。

也是因为鹤予在太后面前挣足了宠爱,到了他们大婚拜高堂的时候,太后出宫端坐在上首,接受了他们的叩拜。

这可算是大邺开国至今,头一桩新鲜事了。皇帝当上了赘婿,文武大臣们把烧酒胡同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亲眼见证慕容存的大名,写上了许家的族谱。

太后这些年看见了儿子的愁苦,如今也开明了,大度地对赴宴的命妇们说:“都一样,许家有皇帝的名字,咱家的玉牒上也有许家姑娘的名儿。别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大伙儿高高兴兴的,就成啦。”

鹤予同寄宁也很快乐,翻铺盖的时候用不着找外人了,两个小童子,在喜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下床的时候一人得了一对金银馃子,兄弟俩商议好了,回头让大伴带出门,他们要上外面买碗儿糕和呱哒嘴去。

横竖这胡同里,从未这么热闹过,院子当间儿的酒席摆不下,都摆到外面去了。新人上金鱼胡同敬告了许家的祖宗长辈,回来照着民间的习俗款待亲朋。做皇帝就是有这宗好,没人敢劝酒,因此杯盏里的酒水敬过了四五桌,还未见底。

臣僚们自然知情识趣,谁敢闹帝后的婚啊。大家热闹热闹就完了,不能拖延得太晚,不能打搅了帝后的洞房花烛夜。

皇帝洗漱过后回房,迈进这装点一新的屋子,处处的红,把一切烘托得像个梦。

坐床的新娘子脉脉望着他,脸上带着温暖的笑。他看着看着,五味杂陈,上前抱住她感慨:“我总觉得一切不是真的,是我临终前的臆想,把我今生后悔的事,重又做了一遍。”

是春拍拍他的脊背,说不是,“不许你胡思乱想,一切都是真的。我们拜堂了,我们入了洞房,我到现在还腰酸背疼呢,唉,你快给我捶捶。”

他听了,赶紧来替她纾解,“幸好是在这里办婚事,要是照着宫里的流程,更繁琐、更累人。”

是春趴在枕席间,舒坦地闭上了眼。就这样吧,也怪好的,缺憾补上了,这一世真真假假,不要去计较了。

只是那手不老实,说好的替她松筋骨,到后面可就跑偏了。她红着脸说:“我背后疼,前面不疼。”

他固执己见,“怎么能不疼呢,我觉得肯定也疼。”

把她翻转过来,俯下身亲亲她的鼻尖,他轻声道:“我有别的法子,能让你忘了疼,要试试吗?”

龙凤烛的光,照亮她的眼眸,她搂住他的脖子嘟囔:“虽不疼了,可累得慌呐。”

他的手溯溪而下,含含糊糊道:“不会的……我伺候你。”

这种事,哪来不累一说,光是急喘,就已经让她自顾不暇了。

他们是最好的一对,他懂得她所有的追寻和喜好,情到浓时,恨不能融化彼此。冲上巅峰,再徐徐降落,他搂住她的手,一时也没放松,“我害怕一睁眼,你又不见了。”

多大的恐惧,才把他变成这样。

是春说:“我不走。我有了你,有了横林,还能上哪儿去!”

他这才放心,因这几天实在乏累,偎在一起迷迷糊糊睡着了。

穿过漫长的胡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老宅子里,父母还像以前一样,父亲坐在廊子上看书,母亲盯着嬷嬷给小六洗澡。

小六扑腾,溅出一地水花,母亲就恫吓:“许留春,你再不消停,我让你姐来收拾你。”

父亲在边上听得皱眉,“做什么把小五说得那么凶悍,我也没见她揍过六儿。这样吧,洗完了别擦,像晾衣裳似的,把他挂在绳上风干得了。”

她蹒跚地迈进门,正说笑的人才发现她。

母亲说:“回来了?快去擦洗擦洗,预备吃饭了。”

她没挪步,捂住脸大哭起来。

这下爹娘放下手里的东西,都来瞧她了。她喃喃说对不起,太多太多的话,已经理不清头绪了。

爹娘什么都知道,叹息着抚抚她的头发,“压垮你的不是深仇大恨,是我们。你过得不好,我们也很愧疚,这一世枉为父母,没有护佑你到最后,却让你背负我们的生死,压得你喘不过气儿来。五儿,你做得很好,已经够了,对得起我们了。天底下没有盼着孩子痛苦的爹娘,我们想让你余生快快活活的,和男人孩子,轻松地过一辈子。”

是春大泪滂沱,伸手抱住了爹娘。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六从木盆里站起来,大声说:“五姐,别哭。”

可她再想说话,想问他们好不好,梦却中断了。她还在止不住地抽泣,听见他急切地唤:“春儿……春儿快醒醒!”

她睁开眼,定定看着他。他脸上残留着惊惧,轻声说:“你魇着了,醒了就好。”

她启了启唇,嗓音沙哑,“我梦见爹娘了,他们不怪我,他们想让我好好的。”

他眼圈泛红,颔首说对,“他们去了天上,也依旧疼爱你。如果你过得不好,他们比你还难过,所以你要好好的,让他们放心。”

她昏沉沉又闭上眼,想把断了的梦续上,可惜后来再也没能见到他们。这三更天的梦境,给了她许多安慰,但也成了更大的遗憾。她才意识到,也许父母家人都已经去远了,舍下了红尘中的一切,去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大婚过后,生活都安定下来了。她出门的时候,远远见过杨稳,他笑着向她招手,只是不能再接近了,更不能让鹤予看见他。

余老夫人也带着清羡来给她请安,清羡如今长到十来岁了,不像小时候四六不懂,见了她,神情肃穆,但眼神还是恋恋不舍。临要走的时候壮起胆儿,叫了声“母亲”。

是春微一怔,脸上慢慢浮起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多奇怪啊,以前的种种是种下的因,逐渐结出果来。家人走后,她一直觉得很孤单,天地茫茫只剩她一人,活着死了都不要紧。后来因缘际会,认了清羡,又生下鹤予。宫里的寄宁不记事的时候就没了母亲,也如鹤予一样,追着她喊娘。这一下,就有了三个儿子,像贫瘠的大地上撒下草籽,忽然蓬□□来,忽然体会到了身边有亲人的感觉。心头的伤痕,终于开始慢慢愈合了。

及到成婚第三天,是皇帝回门的日子。他一早就起身,亲手替她穿戴上了皇后的冠服,殷殷说:“从午门进宫,走一回元后才能走的路。然后陪我上太庙,祭拜列祖列宗。”

是春说好,牵住了他的手。

进宫在卯时,正是朝阳初升之时。厚重的宫门打开了,万点金芒洒在汉白玉的中路上,两旁九条升龙峥嵘恢弘,墁砖上齐整站立着手持笏板的文武百官。

执着静鞭的盛装太监,甩动起一丈长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在皇极殿广场上空悠悠回荡。

百官抱着笏板,肃容长揖下去,她有些胆怯,但皇帝紧紧握住她的手,偏头望向她。

他的眼睫浓密,沉沉盖下来,愈发深邃宁静。他的唇齿秀美,微微一仰,和声说:“别怕。”

日后,她要和他肩并着肩,站在无人之巅。

山巅太高太冷,他一个人也会孤单害怕。但身边有了她,风是柔和的,太阳是温暖的,脚下也是宽坦的。他终可以放下挂碍,一往无前地、从容地,开拓他的万世基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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