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枕舟曾听说过,无论是道家的袖里乾坤,亦或佛家的一花一世界,皆是能自成一方小天地,内里“别有洞天”的神通。
不过眼前似乎并非如此。
牵引灵魂,更像是魂玉本身材质具有的特性。
李枕舟略虚幻的身体缓步前行。
此处空间并不大,不过数十步便能走到头,且除了中间一块十数丈高的白色石碑,其余地方空无一物,并无任何生命气息。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非雾非雨非风。
他默默来到石碑脚下,伸手触摸,上面撒下的淡淡光辉,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润。
李就这么枕舟伫立其脚下,心境祥和,感受着曾照耀过叶鹏程,照耀过王富贵孙三缄,照耀过众前辈的光。
如今,他也沐浴在这光辉下,走他们曾走之路,行他们所行之事。
想起初来这个世界的彷徨懵懂,及至如今,变化之大,几可有翻天覆地,截然不同来形容。
最初的改变是从何时开始。
李枕舟细细想来,或许是孙三缄舍命为自己挡下那一击起始吧。
从那一刻起,一种名叫恻隐之心的火苗,便在自己心底悄然发光。
会为了一群并不相识之人,而舍生忘死,哪怕血溅五步,也要将那些世间吃人的魑魅魍魉,踩在脚下。
并且,他并不孤单,因为他的身边,亦有同道,这种共情,会让他们并肩同行。
他抬头看向石碑上的文字。
这些文字字体大小各异,明显非一人所写。
有“为民请命,虽死不悔,”
有“丈夫赌命报天子,当斩胡头衣锦回。”
有“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甚至还有,“老子定要斩尽入侵我大凉的庆国蛮子头颅,高悬于城门之上。”
粗略数数,起码数百条。
李枕舟心中清楚,能在此留下文字的,只有夜不收的历代先贤。
“这便是你们选择的路吗?慷慨高歌,欣然赴死。”
李枕舟仔细念着,他们当中,或有文人墨客,或有剑仙侠士,更有贩夫走卒。
只是来到这里后,他们便通通摒弃了从前身份。
往后日子,只有三个字镌刻在他们心底,夜不收。
李枕舟心中忽的现出一股强烈冲动。
“既然先辈们都有此等豪气,小子又怎么能甘落人后。”
他想到了三河村中众生愚昧相,为几点散碎银两,便不惜下背后黑手。
想到了黑蚺与众兄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身殒为代价,为当时大凉民众的心中,立下了一座不倒的丰碑。
可他又想到了如今大凉内忧外患,外有庆国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侵吞大凉领土,内有妖魔鬼怪,奸商污吏横行,甚至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李枕舟一口浊气重重吐出,伸出手指,将心中所念全部付诸于指端。
这是他选择的路。
“我李枕舟在此,愿修天地之德,观人道之发现,解万灵之困扰,法万世世界之大同。”
写完此语,李枕舟长啸一声,只觉意气风发,通体舒畅。
而随其最后一指落下,整个巨大石碑,不知为何,开始左右摇晃,轰隆作响。
李枕舟大吃一惊,因为他见到,自己所书的那行文字,仿佛有生命般自行挪动,由最低处步步向上攀爬。
并且随之攀爬渐高,整个地面摇晃速度也愈发剧烈,等到那行字攀爬至云深不知处,一股青色之气,猛的从石碑最顶端处,绽放光华。
这股异象,不仅只局限于魂玉内部,连外面叶鹏程等,乃至夜不收总部,更乃至小半个青阳郡内城,都能一同见到。
“这是。”叶鹏程稚嫩无暇的小脸上,有着浓厚的震惊之色,甚至手里茶杯,都因其不自觉的用力,而碎成一地残渣。
“青色光韵,居然是青色光韵。“
“修天地之德,观人道之发现,解万灵之困扰,法万世世界之大同。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气魄。”叶鹏程只觉自己一颗苍老疲惫之心,都因为这区区数十字,而有汹汹热血,再度沸腾。
“这才是我辈修士,该为之奋斗一生之事,与之相比,老夫我入夜不收时,所立下的那点宏愿,实在太过浅薄。”
白芷心点头同意,“此语一出,我青阳历代先辈所立之志,皆被压了一头。”
“莫说我青阳,便是整个夜不收,该有多少年没见得了。”叶鹏程喃喃道。
白芷心笑道,“上一次见到此光,还是二十二年前叶头儿你去京城公干时,那位所发。”
“属下记得这些年来,您不知眼馋念叨了多少次。”
“是啊。”叶鹏程流露出追忆神色,当年入京,他还是青年姿态,只是如今。
叶鹏程无奈看着自己的短胳膊短腿。
“当年那位,可是被姓沈的藏的跟个金疙瘩似的,老夫求了三次,甚至连醉千年都拿了出来,结果硬是连见一面都不行。”
“嘿嘿,没成想老天爷开眼,老夫我将死之时,也能得麒麟子,实在是平生一大幸事。”
“看这回,老夫我怎么在沈老头儿面前,狠狠出上一口恶气。”
“等,等一下,什么叫你的麒麟子。”一旁侍立的周白草立刻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头。
“叶头儿你虽然是咱们青阳夜不收的老大,但也不能以权压人啊。”
“这李小子,老夫早就预订到我们组里,顶三缄那孩子的缺。”
“周老头儿,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了。”赵老头儿赶紧跳出来搅局。
老家伙打定主意,就算羹分不到一勺,也绝不便宜你个老不羞。
“我说赵老头儿,你怎么老和我唱反调,是不是皮痒了,需要我给你松松。”
“来啊来啊,上次是老夫不小心着了你的道,今儿个叶头儿在这,我也不怕丢人,咱们就在外面划出个道儿,看谁把谁打的屁滚尿流。”
王老头儿揉着满是胡子茬的下巴,按照以往性子,此刻他应该站出来当个和事佬儿。
但他现在巴不得这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咬上一嘴毛,到时候少两个竞争对手,那李枕舟岂不是有更大几率入到自己组中。
“谁让那三个都去了前线,还得让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家伙出来卖脸。”王老头摸着自己新保养出来鹤发童颜的脸皮,恨不得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
“咦,小芷心,你怎么不过去争一下。”王老头儿见白芷心一反常态,并未参与,而是恬淡的站于最后,颇感意外。
“让我们鹬蚌相争,老爷子你渔翁得利?”
白芷心秋水般的眸子,一眼就看出其心里的坏主意,很无语的看向几位老头儿,同时心里有着自己打算。
“素素回话,已经在上次行程中,完全抓住了李小子的胃,现在就看怎么乘胜追击,挖开他的心。”
……
当李枕舟再次恢复神志时,他的意识已脱离魂玉的内部,回到本体。
但是眼前三位老爷子一人两个熊猫似的黑眼圈,是李枕舟怎么都没想到的。
若说周赵两位老爷子互殴,打的性起时手稍微下重了,他倒还可以理解。
就是性子安稳的王老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参与其中之人,为何同样没有幸免。
“我说几位,这是怎么了?”
李枕舟满脑袋问号。
“年纪大眼花,一不留神摔得,老夫说的是也不是啊。”叶鹏程翘着小短腿,坐于桌上面目表情道。
三位老人赶紧捂着脸,羞于见人道,“叶头儿说的是。”
李枕舟自然一百个不信,这四个加起来好几百岁的老家伙,不会在刚才进行了一场互殴惨剧吧。
“咳咳,李枕舟。”见他出神,叶鹏程轻咳一声,宣示自己的存在。
“你所书之语,我等皆已见得。”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吞吐天地之大志,实在让老夫欣慰,也让老夫汗颜。”
“哪里,有叶头儿这般人物珠玉在前,我等后辈,又何敢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李枕舟适时吹捧道。
“舔狗。”这是三个老家伙,心里同时蹦出来的评价。
不过舔同样是一门学问。
有的人舔到最后,把人家腿都舔断了,还是一无所有。
可有的人只要开舔,便会应有尽有。
有时候人与人的差距,要比人与狗的差距,大的多。
“嘿嘿,你小子真不错,甚合老夫心意。”叶鹏程痛快笑道。
“如今你已是我夜不收正式成员,可想好了要分配至何处。”
说实话,李枕舟的确为这事很是头痛,于情义道理来说,他该补上三缄的空缺。
可此次于白素素陈清影同行,他倒觉着,进入第二组,似乎同样不错。
至于另两位老爷子,虽然人很不错,奈何接触不多,所以在李枕舟心里,要将他们排的稍后。
“若是实在不好决定。”叶鹏程微笑道,“索性便哪个都不入,如何。”
李枕舟愣了一下神,“谁都不入,他又该受何人管辖,难道自由自在不成,以夜不收的组织性,是绝不会允许此类事件发生。”
“不用疑惑。”叶鹏程仿佛看穿李枕舟的心思,“我所说的谁也不入,并非你想的那般。”
“而是,另一种选择。”
“选择拜入老夫门下,成为老夫弟子。”
“李枕舟,你的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