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不见哀伤。
可宝马罹难,张散却是无比震怒,杀气四溢。
他的眼眶边上,肌肉一下一下的抽搐,狰狞而扭曲。
“查!”
“给我查!”
“十倍悬赏下去,哪怕请来巫道的好手,请来天机神算的大师,也要那胆敢杀我宝马的贼人给我找出来!”
张公子的声音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那种刻骨铭心的杀意,让人毛骨悚然。
“找到了他,带到我面前……我要亲手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给一根一根的捏碎,所有的血肉一刀一刀的凌迟!”
他说着恶毒无比的刑罚,“然后,我再将他治好,再重复十次……最后,把他的魂魄抽取,用九幽魔火焚烧十年!”
这如同是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之恨!
“是!少爷!”
张家的一位管事躬身领命,缓缓退下。
“呼!”
张散长长吐出一口气。
预想着如何折磨那杀他爱马的贼人,怎么惨烈怎么来,有效的纾解了他内心的一部分压抑,不再难么憋屈。
“少爷,你应该理智一些。”
有老管事在旁轻语,“一匹马而已,说破天了也不过是玩物罢了,何须动怒?”
老人劝道。
“理智?你要我怎么理智?”张散骤然转身,看着老人,恶狠狠的说道,“这匹马,是壬辰府归属道庭之外最顶尖畜园流出来的,是每年限量发售的灵驹!”
“我废了多少心血,才将它竞买到手你知道吗!”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是我的面子问题!”
他声音中带着些许咆孝,“我已经跟癸己府的几大势族里的朋友约好,半月后郊游赏景!”
“彼时这匹灵驹是用来撑我张家场面的!”
“你懂不懂?!”
张散怒喝。
“啪!”
骤然,一道鞭影闪烁,抽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打了一个踉跄。
张散大怒,“谁?!”
“是我!”一个目光阴鸷的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附近,一只手中还握着马鞭。
那抽在张散身上的鞭影,赫然是这条马鞭所为。
“父亲!”张散的语气僵住了,不复先前的狂妄跋扈。
“你怎么跟你柏叔说话的?”老人冷冷说道,“我张郃送你去壬辰府,接受北十二府最上乘的教育,你就学来了这样的毛病?”
“啪!”又是一鞭,抽到了张散的身上,“说话!”
“父亲,我错了。”张散低头认错。
“啪!”张郃又是一鞭,抽的张散胳膊上都出现了血痕。
“对谁认错,你要搞清楚!”
老人眸光森寒。
张散心底升起寒意,在他父亲的压迫下,他迅速摆正了态度,对先前盛怒时指责的张家老管事认错道歉,“柏叔,我错了,请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散少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柏树微笑。
张散的拳头悄然握紧了。
但是,鞭子的抽打准确落下。
“啪!”
张郃下了重手。
张散踉跄,抬头不知所措。
“将你的拳头松开!”张郃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态度!”
“要谦卑!”
“要恭敬!”
“要诚惶诚恐!”
“哪怕在你心底,恨不得要弄死那个人!”
“哪怕是装,你也要给我装出那副样子出来!”
他训斥着。
“是!”张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努力的挤出笑容,努力的放低了架子,努力的做出诚恳的姿态,毕恭毕敬的对老管事致以诚恳的歉意。
“散少爷学的真快,让老朽叹为观止。”老管事微笑。
“快个屁。”张郃在旁冷笑,“眼里的怒火怨气都快喷出来了!”
“老夫英明一世,怎么生出了这么蠢的一个儿子?”
张郃自嘲,而后语气转厉,对张散说道,“抬起头来,我今天就教给你一个道理!”
张散抬头,聆听家长的教诲。
“以后你在外面,哪怕再看不起人,你也要给我装出尊重的态度。”
张郃语气澹澹,“就算是对待你仇恨的人,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对手。”
“越是想杀,越是要表现的尊重,礼数周到。”
“少把头昂起来,用鼻孔看人……你也就是生在我张家,不然那副狂傲的性子,都活不过九岁!”
他冷冷的说道,“但张家放到整个仙国里,又算什么?”
“赤阳仙国,州府足有六十,以天干地支定序,分列东、西、南、北、中五方,以应五行。”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
“甲乙木,丙丁火,戊己土,庚辛金,壬癸水。”
“木在东,火在南,土在中央,金在西,而水,则是北。”
“以壬癸标在前的州府,便都在北方。”
“每方各有十二府,我张家哪怕是从祖脉那里算,至今也未能在整个北方十二府都留下印记!”
“你现在能狂傲,是因为癸己府这里有我包庇,有我纵容……可出了这些我张家能影响的地方,就你这猖狂的姿态,早晚被人弄死!”
“更何况,我张家固然强大,但总有的势族更强大!”
“今天,你不在弱者这里练习一下谦卑的姿态,往后面对强者被人随手捏死了,你也不要喊冤!”
张郃冷漠说道,却都是良言。
无论心中怎么恨,表现在外,都是要和气生财,都是要有足够礼数,恭敬待人,装出一副赤诚君子的模样。
要将“温良恭俭让”的家风烙印在皮肉骨架上,展现在表情上。
直到暗中,到了厌恶的人的“背后”,才猝然发难,将之一杆子打死!
甚至,要做到让对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想不到是不久前还跟其称兄道弟的张家善良大公子下的毒手!
“你如果有仇恨的人,你要让他化身厉鬼复仇,都找不到目标。”
“知道么?”
张郃问着爱子。
“父亲,我知道了。”张三恭谨说道,心服口服。
“虽然《生死簿》早就破碎,连地府的秩序都崩溃,我等为恶,也少了枷锁。”张郃慢条斯理的说道。
“但是在表面上,我们还是要维护所谓的‘良知’的。”
“这是我们聪明的势族之间的规矩!”
“万万没有你先前的行为,去挑破矛盾!”
“你平日里做的太过分了,那些刁民怕不是宁可便宜了我张家的对头,也不愿卖身给我张家。”
“道理很简单。”
“长此以往,我张家衰落,对头则越发兴旺……百年、千年之后,我等后人就要卑微,处处受制于人,算是因果报应。”
张郃冷眼,“不要将负担留给后人,说什么相信后人的智慧……我看你这幅模样,就上不得台面。”
“你再传家下去,我都担心后人的心智水平。”
张散不吭声了,低着头听训。
“像是今天这场祸事……但凡你当时有点城府,何至于此?”
张郃吐出一口气,摇头不止,“为什么要让自己站在民意的对面呢?”
“你要利用它们,而不是被它们所指。”
“纵马伤人,撞死了几个人,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的。”
张郃冷冷道,“只要你第一时间表示歉意,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抢先自我定罪。”
“安抚下躁动的人群,等家中的人去了,送上一笔厚厚的财款,架子放低。”
“然后,一切按流程走。”
“让郡尉带人将你收押,去到监牢中,发布公告,响应民心,告诉因一时激愤,来的快,去的也快的那些乌合之众——州府定然会重视这场事故,秉公处理!”
“说两句好听的话,满足那些刁民的正义冲动,湖弄他们,让他们以为这个世道还是有公道的!”
“可他们不知道,郡尉都跟我们有关系,说是收押你,送入监牢,但你的一应待遇并不会短缺,日子过的不会差。”
“哪天风声过后,再开张条子,说你身体孱弱,染上重疾,需要外出就医……掏上一笔钱,你就可以出来了!”
张郃冷笑,“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绝对不要站在所有泥腿子的对立面……做点诚恳的姿态又怎么了?”
“一时的诚恳,换来喝他们一辈子的血,这难道不值吗!”
“等大多数人散去了,剩下那些真正跟你有仇怨的被害者家属,还不是手拿把掐?”
下书吧
“没钱的,拿钱砸。”
“只要有需求,总能解决。”
“实在骨头太硬,死活不肯退让,就想让你偿命的……那就先口头上拖延,之后纠集人手,猝然发难,将他们全家杀绝后,安排人扮演,做出离开州府的姿态,合情合理的消失。”
“这外部的问题,就彻底化解了!”
张郃叹息一声,“散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呢?”
“你若是能醒悟,也不至于有今晚之祸,让那些刁民杀入我张家,四处屠戮与颠覆,致使家中损失不轻。”
“父亲,我错了。”张散深深的愧疚。
“希望你真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张郃幽幽道,“无知和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你哪怕是发自内心的看不起那些最卑微的蝼蚁,也要在脸上做出足够尊重的态度……”
“除非有朝一日,唯我独法,将修行之道禁绝于世,功法不下势族,到那时……才或许能说一句——”
“我这么做了,你们能怎样?!”
“明白?”
“明白了。”张散用力点头。
忽然,他有些好奇的提问,“父亲,你如此感慨,是发生了什么吗?”
“难说的很。”张郃目光幽深,“我只是嗅到了一点风雨欲来的气息……或许在不久之后,就会有惊天的大变爆发。”
“各府道院中,冲突不断。”
“有的道院,甚至有学子对州府上书,欲要申请变革。”
“北方州府还好,没什么动静。”
“但在南十二州,应五行之火的州府,却是越演越烈。”
“以至于都有冲突起来,有部分道院学子被地方州府所关押囚禁。”
张郃道出他的消息情报,时局并不安稳,处于动荡之中。
故此,他对张散有严格要求。
“我预感到了一种大势的波动,这是最好的时代,我张家或许能投身其中,攥取泼天的利益。”
“也可能是最坏的时代,一个浪潮的震荡之下,我张家便灰飞烟灭了。”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情况,都不妨碍我们做一个亲近苍生黎庶的姿态,这是稳赚不亏的。”
“有机会进取,这就是我们的兵员。”
“而若是遭遇大难,也能忽悠一下人来为我们赴死,不是么?”
张郃说的意味深长。
样子,总归是要装的。
“父亲,我知晓了。”张散心潮澎湃,那宏大的叙事,展现的未来,让他心情无比激动。
“真的知晓了?”张郃扫了他一眼,“那这里善后的事情,我就交于你去做……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懂了。”
“好!”张散用力点头。
……
雨夜中,任穹在狂奔。
风雨不是他的阻碍,反而是助力。
最短的时间内,他踏上归途,回到了自己的家宅。
轻手轻脚的行进,以免惊扰到邻居,徒生事端。
直到他打开自家的门户,一闪身进去,轻轻关好大门,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
“呼!”
到这时,少年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一夜的惊险刺激,总算是过去了。
“嗡!”
灯火亮了起来。
任苓手持灯盏,瞪圆了双眼,扁着小嘴,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怒。
喜的是终于回来,怒的是怎么现在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