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给我来一打十二张除秽符,便宜的就好……嗯,就那种符师学徒的制品就可以。”
“真人出品的不要……我,我钱不够。”
这又是一道沙哑的声音,为任穹所聆听到。
一道男声。
一道女声。
他们交织在一起,混响重鸣,一个应在少年的左耳,另一个应在了他的右耳。
左声道和右声道打了一架,容易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会怀疑自己精神分裂了。
可任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
他克制着转身转头望去的冲动,只是一双眼睛微微睁大,瞳孔紧缩。
他的手依旧稳定,笔走龙蛇,灵光不乱丝毫。
……
很“正常”的交易在继续。
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在与一个市侩的掌柜讨价还价,需求除秽的符箓,试图以最低的价格购入。
器度真人不甘,磨磨唧唧的表示——我这里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
“我就招了一个学徒工!”
他说道,“四十块!给他发薪资,我都要发四十块玄黄币!”
“这成本那么高,你说我还能便宜卖给你吗?”
“再算算物料成本,符纸朱砂,符笔耗损……五十块的价钱,我真的已经不赚你什么钱了!”
器度真人呐喊,像是天底下最良心的商人。
“啪嗒!”
符笔掉落的声音响起,是心情激荡的少年。
“嗯?”器度真人飞来一个威胁的眼神,像是在威胁他不要多嘴。
但凡敢把人工成本只有二十块钱的事情说出口,明天就滚蛋!
任穹咧咧嘴,看起来从心的收起似乎被冤枉了的震惊表情,低头捡起了符笔。
只是,震惊是真的,却不是因为冤枉。
相比于这左声道听到的信息,右声道可太劲爆了!
……
天地被扭曲,一丈见方,声色迷离。
在外,别人所聆听到的是一个男人在与掌柜讨价还价。
哪怕是对口型,也都能对的上。
然而在这一丈方圆的小天地之内,却是另一番交谈。
“客人你在说什么?”器度真人一脸认真,“我们这店,百年老字号,不卖二手货的!”
“我加钱。”悦耳的女声很和气。
“加钱啊……好好好!”器度真人连声道,“不过仅这样还不够,你得来十张半,多一张不行,少一张也不行。”
“妥当!”女声悠扬,应允了。
两个人像是在对暗语一般,进行着地下情报工作的交接。
见不得光。
也见不得人。
当各种信号对上,确认对方身份无误,他们紧锣密鼓的交换情报。
“这一个月以来,驻防的严格程度在提升,癸巳府道兵更加活跃。”器度真人压低了嗓音,语气肃杀,不复先前与任穹玩笑时的不正经。
或许,那就是他的一层皮肤,是伪装。
“驻防图的变更,我稍后予你。”
他爆出一条重要信息,上来就是大新闻。
——什么样的人,会去研究道兵驻防?
让知情者心惊胆战。
“好。”女声平静,随后反馈,“我这边进展良好,组织已经分析出了玄黄币上变色油墨的制造工艺,以及敬拜鬼神的序列所演化出的防伪标识。”
“哦?确定?”器度真人眼神波动,“有道是财可通神,也有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玄黄币,赤阳仙国之隐秘。”
“它有诸般妙用,不止是人间交流,鬼神也要为其所号令,听从调遣。”
“甚至,也能号令天地灵气道则,使之达成种种妙用,心想事成……数量够多,一起焚烧,移山填海亦不无可能!”
“天地人神鬼共同认可,是人道气数之所依。”
“一直以来有符道圣手想要仿制,却始终无人能成功……即使模仿的像模像样了,但是成本比币值都要高出百倍、千倍!”
“天地之力好说,鬼神之驱使难做,变色油墨是关键,大有玄机。”
“没想到,今日竟是被破解了。”
器度真人感慨。
“说到底,何尝不是道庭变质,有人无耻无德?”悦耳女声中带着愤怒,有热血在烧一样,“若非如此,我们怎能有机会破解?”
“玄黄币,映照人道气数,冥冥中锁定大运,一分钱,便是一分货。”
“而今有人要越过红线,大肆制造,透支仙国未来……既然如此,也不要怨我们窥破空隙!”
愤怒之后,她平静下来,“玄黄币,不止是符道的运用,还有香道、丹道的玄机在其中!”
“人争一口气,鬼神争的便是一炷香!”
她娓娓道来,“变色油墨中,掺杂了许多礼敬各方鬼神后的香灰。”
“不同材质制成的宝香,祭祀各路神明,延续古老神圣的契约,护佑仙国安定和谐。”
“香灰便是见证。”
“调和各种香灰,以不同的顺序、份量,用丹道的手法整合,熔炼为一,才成就变色油墨,显化防伪标识。”
“最终以符道手段,烙印符纸上,化作另类灵符,以驱使天地人神鬼!”
她爆出大秘。
器度真人悚然,又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难怪……难怪!”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真人喃喃低语,“符道、丹道、香道……”
“这么说,我们完全可以绕过道庭的管制,仿制玄黄币了!”
“难!”女声响起,带着些许无奈,“祭祀各路鬼神的香好制,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唯有祭祀我人族的三位圣人,那需要举国公祭所焚烧的宝香,这无解!”她叹息着,“那时烧的不止是材料,还有仙国的气运……这可谓是气运之香!”
“一年仅一次就算了,除却道庭自身,谁还能调用气运?”
“好在据组织调查发现,祭祀先圣的香灰也不全是用在变色油墨中……甚至可以说,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用来做一个引子,催化油墨,让各路鬼神安分听令。”
“再多也无用——因为三位圣人是不会被号令的!”
“所以剩下的大部分会被分配到各府道院,用作对新晋学子入门的洗礼,寓意古圣对教育的重视。”
“道院为何强盛?为什么踏入其中者,未来道途总比常人宽阔?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女声中透露出的深意,显然其深谙道院的种种内幕。
“故此这关键部分的香灰材料,我们届时可以直接抢夺护送此物至道院的宝车!”
“若有挡者,格杀勿论!”
这无比的杀伐果断!
惊吓到了窃听的少年,让他持笔不稳,掉落在地上。
好在彼时恰逢幻术之外,器度真人谈及敲骨吸髓压榨打工人,任穹面露吃惊之色,合乎情理。
器度真人揭过了。
不过,另有两道目光注视而来,带着十万分的审视。
任穹心头警铃大作,透过河图洛书,他看到了一种又一种的未来——
但凡他有任何不妥的举动,都将被劈头盖脸的一掌轰杀成渣!
死的老惨了!
一滴滴冷汗便要渗出,此乃事关生死存亡的时刻。
任穹嗅着死亡的气息,精神无限的紧张与凝聚,恍惚间打破了冥冥中的某种自身界限,元神视角不断拔高,如同神灵高坐于九天之上,俯瞰茫茫红尘大世。
这一刻,他的元神便是这个神灵,肉身这人身小天地,气血运转反复,那便是茫茫红尘。
他于其中镇压全局,将一切新陈代谢都把握入微,调控的恰到好处。
冷汗将流未流,气血平稳运转,心跳恒常如一……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一如先前。
生死关头,有大定力。
任穹蹲下身,面不改色的捡起符笔,低眉顺眼的,很普通的样子。
除却嘴里咕哝两声“黑心老板”之外,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而原本凝聚在耳畔的灵光更是早已散去,左右声道合一,唯有幻术所照见的种种,全是忽悠人的画面场景。
他继续原本的工作,将失败的符纸撕毁,重新绘制。
笔下如走龙蛇,号令天地四方,行云流水的描绘,自有一种妙境演绎。
任穹本身便在符道上算是一个小天才——不然他也不可能找到这一份工作,成为一个光荣的打工人。
而当他再有河图洛书的加持——虽然他整体看不懂,但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去“认字”,还是马马虎虎的,连蒙带猜的认知了许多,扩宽了视野,由此带来符道层次的巨大蜕变,是基础的极尽扩展与升华!
此刻,他认认真真的工作,凝定心神,绘制符箓……那水平彰显出来,端是玄奇梦幻,大势磅礴。
一张除秽的符箓,却是硬生生画出了万雷天降、绝灭鬼帝的神韵!
毋庸置疑,这是顶尖天才的水平展现,超凡脱俗。
任穹斯以为,即使是辣娘们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看在他有“天才”这个加分点上,也许……可能……应该,不会将他直接打死吧?
废材死的快。
但天才……或许会被关在小黑屋里调教?将之变成那不知名的组织的形状?一天到晚零零七加班工作?
以任穹的认知来说,天才往往是有特权的。
只要不那么头铁,能识时务,大多不难活下来。
‘艹……’
‘我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眼?管不住自己的手?’
任穹心中有悔恨的泪水滴落。
他有犀利的眼神。
那个客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微妙的不对劲。
谁让任穹先前就有过类似的装扮?
刚刚做了些鬼祟的事情,对于同类很敏感。
‘有趣的同行……’
任穹来了兴趣。
看不到脸,看不出胸,只能看腿了。
意外发现,有一小截白生生的颜色一闪而逝。
颜色单摘出来没问题,但是跟暴露在外的手臂对比就有问题了。
顿时。
犀利的目光,老司机的灵魂在燃烧。
借着伸个懒腰的功夫,他以周身的诸多尘埃为笔墨,以自身法力为灵光,以脚下大地为符纸,在最短的时间内画出了一张符!
这还是从器度真人那里得来的灵感。
这位真人告诉他,弱小并不等于卑微,天地一视同仁。
于是在那一刻,他灵光一闪,举一反三就地取材,将自身天赋才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用河图洛书之妙理辅助,绘制了一张隔墙有耳之符!
并且堂而皇之的激发,就以自己在一旁工作画符的灵力混淆感知。
任穹承认,这是他的不道德,好奇心过盛。
一个妙龄少女,藏头缩尾,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登门……这是要做什么?
况且,器度真人不简单。
刚刚他与少年掰扯了一些“神话传说”,涉及到任穹安身立命的法宝。
任穹怎能无视?
关注吧。
结果这一关注,就出了问题。
窃听风云,让他收获很多,却也因此走在了悬崖峭壁的边缘,有生死存亡之灾劫。
——坏了!我进贼窝了!
听听!
那是一般组织能做、敢做的事情吗?
都要动摇国本了!
仿制玄黄币。
夺取道院资源。
观察驻防情况。
卧槽!
任穹心头拔凉拔凉的。
他只是潜在的反贼头头,但这里已经疑似一个在造反进行中的反贼势力组织!
任穹怀疑人生中。
胆战心惊中,他强自控制自己保持镇定。
不管如何,这一劫要应付过去。
或许是他的表演足够出色,透过河图洛书,任穹感应冥冥中注视在其身上的目光从冷漠变得柔和,带着几分欣赏。
……
“这个小家伙是谁?”
少女询问道。
“他?”器度真人淡笑,“一个上进的符道天才,本身不差……最近更是开窍了,符道水平突飞猛进。”
“除了喜欢跟这老人家抬杠,别的方面没有太大问题。”
“我怜惜他的努力上进,故此他来求职时应允,偶尔指点他一些符道技巧,让其打好基础,未来能走得更远。”
真人感叹,“这念头,平民天才越来越难出头。”
“各种技艺不断推陈出新,升华质量与产量,这本是一件好事。”
“但是学习技艺,却需要资源……家中底蕴浅薄,怎能供应的起?连练手都难,更不要说扩展全新知识。”
“道院招录的学员每年就是那么多,别人进步了,你没有进步,那就是落后……哪怕公平竞争,旁人也挑不出错来。”
“落后,就注定上不了道院,除非是真正的天才!”
“长此以往,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器度真人长长叹息一声。
“不用长此以往,现在就快开始了。”女声也透着些许无奈,“大势已变,就拿我所在的道院来说,监丞崇德,司业尊技……一个个说的好听,掌管校纪校规的监丞号召道院学子要有德行,掌管学子技艺的司业,宣称要提高对入学的能力门槛。”
“哼!”少女轻哼,“他们想做什么,心底什么勾当,真当外人不明白?”
“奈何!”
“他们口号喊的响亮,等闲挑不出问题,理由十足……祭酒大人纵然有心反对,也无法成功,只能勉强靠一时的威望制衡。”
“可这已经拖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