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点了点头。
船员只好吩咐下去:「把救生艇放下去——」
这句话落下,后面的乘客立刻骚动了起来。他们是嗅到肉腥味的苍蝇,蠢蠢欲动,想趁埃里克登上救生艇时,冲刺过去一起上船。谁知,船员居然直接将救生艇放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水花四溅,救生艇摇晃着落在了海面上。
想要登上救生艇的乘客瞬间傻眼。
一个年轻男子悲愤地嘶吼一声,重重地抓起船员的衣领,高举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少一艘救生艇,就少七十条鲜活的生命……你们这群人渣!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这个人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有女孩啜泣道:「我记得这个人……他曾经在大楼梯餐厅说,船上的救生艇数量不够,只能救一半的人,现在还少了一艘救生艇……呜呜,我们会不会都死在船上啊?早知道这艘船真的会沉没,我就在爱尔兰下船了……」
女孩的抽泣声激起了所有人的悔恨。难以言喻的后悔与自责,是啃噬血肉的黑蚁,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内心。他们都曾听过埃里克的预言,都曾嘲笑过他异想天开,都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这艘船永不沉没,现在却后悔得连肠子都绞缠在一起。早知道这艘「永不沉没」的轮船註定会沉没,他们说什么都要提前下船!
这时,伊斯梅一手压低毡帽的帽檐,另一手拢紧大衣,低垂着头,悄悄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安德鲁的身边:「托马斯,借一步说话。」
安德鲁却厌烦地甩开了他的手:「伊斯梅先生,不要打扰我,我要协助船员疏散乘客。」
「伊斯梅」的名字一出现,不亚于一滴清水掉进了油锅里,周围人立刻叫骂着,愤怒地寻找起他的踪影:「伊斯梅?他还敢现身?他不是说这艘船不需要救生艇,这艘船本身就是一艘救生艇吗?」
「伊斯梅在哪里?让他滚出来!」
「让他出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到甲板来,是不是想乘坐救生艇偷偷离开?不行,不能让他离开!要死,大家一起死在船上!」
这句话吓得伊斯梅脸色惨白,双腿直打哆嗦。他当即松开安德鲁的袖子,过街老鼠般抱住头,慌里慌张地想要逃跑,却被一个愤怒的男乘客揪住了衣领:「原来你在这里!」
安德鲁漠然地看着伊斯梅被一群人暴打,对他的遭遇毫不同情。他走向埃里克,卑微而讨好地问道:「请问您什么时候上船?」
埃里克看了看手里的怀表,低声说道:「我在等我的夫人跟我道别。」
安德鲁愣住:「您的……夫人?」
我有些无奈。从船长办公室出来后,他就和安德鲁离开了。我以为他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没有追上去道别。谁知,他竟然一直在等我的道别。
没办法。我掐灭了菸头,从顶层的甲板走了下去,分开闹哄哄的人群,走向他。
他似有所感般,慢慢抬起头,精准无比地望向了我。黄褐色的灯光在他冷峻的脸孔流转,他的气质是锋利而雪亮的刀刃,将世界一分为二,一半是嘈杂喧闹的人群,一半是静谧宏阔的海洋。
在他的面前站定。他低头牵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笑着点头,旁边却传来讥笑声:「他在说谎!他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嘲讽,反扣住他的大手,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双唇:「注意安全。」
他闭上眼,喉结动情地滚了两下:「我知道。」顿了顿,他轻唤我的名字,「莉莉。」
「嗯?」
「再吻我一下。」
我摇头笑了笑,捧住他的脸颊,重重地吻了上去。周围是如此吵闹,哭喊声、尖叫声、谩骂声、质疑声、船员的呵斥声、海洋沉重的呼吸声……吻上他的双唇的一剎那,那些声音却骤然消失了。不管和他接吻多少次,我的心跳都像第一次接吻般急促而有力。只要他在我的身边,哪怕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瀰漫着人性腐朽气息的轮船上,我都能嗅到爱情生机勃勃的气味。
一个年轻男子本来都抬起了脚,准备一脚踹在伊斯梅的背上,看见我们的动作后,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望向蚂蚁般拥挤的人群,大声喊道:「露丝……」话落,一个褐色捲发、身材丰腴的女子扑进了他的怀里:「我也爱你。」
一个中年女人已经挤到了最前面,看见那对情侣拥抱在一起后,犹豫了片刻,开始慢慢往回走,把穿着睡袍的小女孩搂进了怀里,痛哭道:「妈妈错了,妈妈不该丢下你……」
一个男人半跪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琴盒,拿出红棕色的小提琴,用松香擦拭着琴弓,然后站起来,闭目演奏了起来。
「看见了吗?」我环住埃里克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的决定是对的,你拯救了所有人。」
他却摇了摇头:「这个决定对错与否,都和我没有关系。我选择救下他们,是因为你在我的身边。」
说完,他垂下头,最后亲吻了一下我的唇,然后,站在船沿上,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纵身跳了下去。
「上帝啊……」一个中年男子喃喃道,「他会摔得尸骨无存的……」
「是啊,这艘船有一百多英尺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