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肖俞有点闲。
孙趋庭每日忙着调兵遣将,漕帮总舵门前车水门龙,倒比洛水码头最火爆的货栈还热闹三分。而肖俞对这些具体安排不好置喙,也就乐得清闲。就等着最后孙大帮主调度完毕,自己随同先头部队一起出发便是。
李存勖想必已经悄悄离开洛阳了,没来告别,也没再派人来传信。在朱全忠眼皮子底下,能多谨慎就多谨慎,少联络一次,便少一分暴露的危险。
在漕帮住到第四日,孙趋庭仍是没给肖俞分派差事。肖俞见阳光正好,不由得来了兴致,溜达到外面透透气。
肖俞也不敢走太远。在漕帮周围,巡街的兵士毕竟少,这是地方官儿给漕帮的一个面子,信得过漕帮能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看好,故而明面上的巡卫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便绕开了。自然,暗地里有多少官府的眼线在盯着漕帮,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眼下肖俞也只敢在巡卫士兵少的地方溜达了。要是到人多眼杂的地方,备不住就有谁看见过肖俞这副模样。到时候肖俞脱身是不难,只是要办的事儿就砸了。
肖俞逛到一处小河边,沿河一带是百业商户,看上去都并不豪奢,只是普通的市井小店。这里方圆数里,也就漕帮的大院最是气派。别的大买卖家都不会在附近购置产业,为的是怕有和漕帮比风头的嫌疑。这也就导致漕帮和一帮平头老百姓做了邻居。而真正的达官显贵,自然不会主动搬到这一带——漕帮终究是草莽之辈,那些门第高华的贵人们,还不愿意有这么一位邻居。
肖俞坐在河岸边的青石条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市井百态。倒不是肖俞矫情,闯荡江湖和建功庙堂其实都不是他的志向。他深藏心底的一个小小愿望,是将来觅得一红颜知己,在闹市中开个酒铺,文君当垆卖酒,相如弹剑而歌,岂不快哉。只是须得世道太平才好。否则买卖做不了几日,兵祸一起,什么都要化为乌有。这么起来,洛阳的太平还是颇为难得的。就是不知道还能太平几日。
街心跑过来一个小男孩,手里还捧着个空碗。男孩看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皮肤微黑,想来是左近人家的孩子。
男孩从肖俞身边跑过,拿着碗在河水里涮了涮。肖俞瞥了一眼,有些奇怪。这碗其实并不脏,里面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男孩要特意过来涮一涮呢?何况洛阳城里用水并无限制,就算要洗碗,在家里洗不是更方便,为什么非要拿到河边来呢?
肖俞不由得多看了男孩几眼,男孩歪着头瞪了肖俞一眼,却没说话,捧着空碗走开了。
斜对面是一间米铺,男孩到铺门前清脆地喊了一声:“老板,买米!”
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岁上下、敦敦实实的汉子,低头看了男孩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又是你啊。这回是买米不是赊米?”
男孩爽快地说:“老板,今日我有钱了,不赊账。”一边说一边装了满满一碗白米,问道:“多少钱?”
敦实老板道:“我还没称量呢。”
男孩道:“您就估计一下嘛,反正也不多。”
老板道:“约莫一斤出头,你给十五文钱好了。”
肖俞远远听着,点了点头。这老板做生意还算公道。虽然面目可憎,难得是童叟无欺。
男孩答应了一声,腾出一只手入怀去掏。掏了半天,忽然委委屈屈地老板说道:“老板,我的钱不见了···”
老板一瞪眼:“小子,还是要赊米?”
男孩忙道:“不赊米、不赊米。我回去找一找,一会再来。”
反手将碗中的米倒回竹筐,一溜烟儿跑远了。老板在后面皱着眉头嘟嘟囔囔,显然是被男孩搅坏了心情。
肖俞却似乎顿有所悟,起身跟在男孩身后走去。
男孩转进一条小巷子停了下来,低头去看手里的碗。碗壁上因有水,沾了不少米粒在上面。男孩用手指拢了一下,自语道:“少是少了点,可好歹也够一顿稀粥了。”忽然身后一声轻笑,男孩吓了一跳,差点失手打了碗。
回去看去,是方才在河边偷看的那个讨厌鬼。男孩终究年纪小,胆子也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大,犹豫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是谁,干嘛跟着我?”
肖俞道:“你先别管我是谁。你年纪不大,揩油的功夫可不赖啊。要不要我去和米店老板说一声啊?”
男孩脸色一变,旋即放软了口气:“大叔,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家里还有生病的弟弟等着吃饭,您就当没看见,好不好?”
肖俞见这男孩见风使舵,变脸比翻书还快,大感有趣,也知道他说的多半不是实话,便又问道:“生病的弟弟等着你回去才有饭吃,那你父母呢?”
男孩低头道:“我···没有父母了···”
看情形,这句话倒不像假话。若是说“没有父母”,那就是从小就是孤儿;而这男孩句尾加了一个“了”字,显然是最近才失去了父母。李唐王朝大厦倾颓之际,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家人的生死离别似乎常见的多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肖俞心里一软,温声道:“你莫怕,我是与你开玩笑的,不会去告诉那老板。”
男孩抬头看了肖俞一眼,说了声:“谢谢大叔。”扭头便走。
肖俞在后面叫住男孩,男孩紧张地回过身,肖俞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管你家里是不是真有个弟弟生病,这点儿米哪里够一顿饭。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帮你多买些米来。”
男孩一怔,道:“你说的,是真的?”
肖俞道:“我很像骗子么?”
男孩认真地说道:“我娘说,越是骗子,越不像骗子。”
肖俞笑了笑:“你有个好母亲,但我要告诉你,万事无绝对。不信你就在这里等上一等。”
男孩道:“你不是去给那老板报信吧?”
肖俞失笑:“几粒米的事,我至于为这个骗你?”
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肖俞。肖俞道:“不如这样,你要是害怕,咱们换一处米店。”
男孩点头道:“那行。后街还有家米店,那里卖的米成色比这家好得多。要不是没办法,我才不爱吃这家的米。”
肖俞忍者笑问道:“哦?那你为什么不去后街那家店‘买’米呢?”“买”字咬的特别重。
男孩脸一红:“拿沾了水的碗去了两三回,被人家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