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万里一直觉得,世上最可恶之人,不是昏君奸臣,不是山贼强盗,不是黑帮恶霸,而是流氓无赖。
而流氓无赖的最可恶之处就在于,明明每个人都对他们恨之入骨,却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因为流氓无赖虽然除了好事什么都做,却极少会犯杀头的罪过。这一方面是因为没本事做大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实在没那胆子,只敢做一些癞蛤蟆上脚面的龌龊勾当。
对流氓无赖,市井小民固然躲之唯恐不及,而真正能收拾得他们的大人物,却往往不屑为之。这也就导致了历朝历代,无论是太平年月,还是战乱之秋,流氓无赖都不曾绝迹。他们就像一只只绿头苍蝇,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钻,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偶尔飞累了,便停在最爱的腐臭堆中,精心地梳理自己的翅膀。
这卖花的小姑娘,就很倒霉地遇上了,并且一次遇上了俩。
其实也不稀奇,流氓无赖出街,仗的是群胆。你若是让他们独自一人横行街市,他们多半是不敢的。
小姑娘遇上的这两位好汉,一个叫丁小黑,一个叫王二狗,都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年纪。年少时不务正业,没有成家,活活气死了爹娘,蹉跎岁月道如今,只剩下一张嘴还算光鲜。每日不事生产,无所用心,只靠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混吃混喝。
这一日,两个难兄难弟好容易凑足了些铜钱,找了一家仅比路边摊强上一线的小酒馆,美美地喝了一顿小酒自然,都是最劣等的烧酒。但也足以让两人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了。两人勾肩搭背走在街上,可巧就看到了卖花的小姑娘。
其实,一开始两人也是被小姑娘的歌声吸引。说来也是有趣,两个粗鄙的醉汉,和江湖上一流的剑客,在某些方面的偏好却是惊人的一致。
本来两人也只是闲极无聊,踉踉跄跄走过来,只是想口头上沾些便宜,顺便折几支花儿别在自家发髻上,或许就能招来谁家小娘多看几眼,那样就又有一片牛好吹了。
只是这小姑娘歌声虽柔弱,性子却刚强得很,对上两个嘴上不干不净的醉汉,居然还怒斥了几句。丁小黑顿时大怒,虽然咱兄弟俩在金陵城里混得神嫌鬼憎,可还万万轮不到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丫头片子来教训。一巴掌扇过去,将小姑娘手臂上挽着的花篮远远打飞了出去。
同伴的英雄之举无疑鼓舞了王二狗,这厮乘胜追击,在小姑娘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道:“这时谁家小娘子,脸儿嫩得出水,怎么就舍得扔出来做这苦营生。不如跟大叔我去享福。”一笑起来,满嘴的黄牙露在嘴唇外,显得格外猥琐。
小姑娘随即推了王二狗一把,转身要跑。王二狗伸手拉住小姑娘后摆,往自己怀里一扯,只听“刺啦”一声,小姑娘身上浆洗了不知多少遍的衫子应声而裂。小姑娘回身看看王二狗,又看看被他扯下的半幅衣襟,想到今日花没卖出去几支,反倒搭进去一件衫子,回家后怕是又要被母亲絮叨,不由得鼻子一酸,哭出声来。
隔着酒楼宽大的廊窗,许万里将街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轻叹一声,许万里将一根筷子轻轻折断,预备着只要两个无赖再有无礼的动作,他立刻就会给这二人点厉害看看。自然,对付两个泼皮还犯不上暴露身份。到时候神出鬼没地飞出两截筷子,谁知道是谁扔的?
忽然长街的另一头啼声得得,三匹健马缓缓行近。为首一人一身银色长袍,剪裁得甚是合体。腰上系着一条镶玉蹀躞带,显然非富即贵。只是坐在马上过于高了些,被窗框一挡,许万里便没看到这人的长相。
马上骑士在醉汉与卖花姑娘起纠纷的地方勒住马,看了诸人一眼,不用多问,已知事情的前因后果。轻轻挥了挥马鞭,两名随从同时下马,一边一个,将两名醉汉按倒在地。那人轻轻说了几句话,许万里听得清楚:“大都督三令五申,要肃清里坊,禁绝你们这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狗东西,怎么总有人愿意做出头鸟。你们俩人,念在是触犯,姑且不加肉刑,正好大都督在翻修城墙,将这二人丢到苦力营中,不做满一年,不准放出来。”
两名醉汉虽然不知这马上骑士是何方神圣,但在街面上混久了,眼力还是有的,匆匆看了两眼,便从这骑士的气度、马匹和衣饰上看出这是个比官府还不好惹的人物,立马将方才的凶神恶煞状丢到九霄云外,没口子地讨饶起来。
马上骑士手中马鞭虚虚一扬,似乎作势要抽下,两人同时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出声。骑士的两名随从应诺一声,押着两个倒霉蛋远远去了。那人侧身下马,捡回被打飞的花篮,双手递到卖花姑娘手中,轻声道:“小妹妹,坏人被抓起来了,莫要再哭啦。”
小姑娘止住哭声,接过花篮,看着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花枝,仍是一脸愁容,那人见状,重又接过花篮,道:“你这一篮花多少钱,我全买了。”
小姑娘嗫嚅道:“都摔坏了,不值钱”
那人道:“本公子看上这花篮了。古人买椟还珠,今日本公子买篮还花,难道不成么?”说完,塞给小姑娘一串铜钱,牵着马扬长而去。
从许万里这边看过去,正好被高大的马头挡着,依然没看到那人长相。
待那人去得远了,酒楼里不知谁用刚好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徐家小公子啊。”顿时酒楼里如沸腾了一般,众人议论纷纷,不外乎是交口称赞徐家小公子仁义任侠。
许万里轻轻摇摇头,说不好哪里不对劲,但终究事不关己,也就不再深思。晃了晃酒壶,确认已经见底,便招呼一声,在桌上留下一把铜钱,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