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呈说到这一句时,又呆了一阵,既而蛇口大开怒冲冲道:
“这岂止是欺人太甚,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若是按照我当年宁死不屈的性子……”
塔山瞪了牠一眼,道:
“你显然还没死。”
“是……是啊……”
妖呈顿时有点尴尬,续道:
“那人眨眼之间杀了河神,又径直报出了我的底细,我却连对方的面也没见着,这……这……换了谁也是没胆量玩宁死不屈的了……我大叫了三声‘臣服’,那人也没给我下禁制,也不用我立什么血誓,只交待我在这条河里据守,为他办三件事,事成之后,即可恢复自由。交代完便自行离去了。”
海云问牠:
“那厮是人是妖?是男是女?形貌如何?”
妖呈回答:
“说的是人族语言,声音听起来……是个女的。”
海云眉头一皱:
“这么说来,你压根儿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
妖呈蟒头大摇:
“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海云冷笑道:
“所以你一没受到禁制,二没立下血誓,只听了她三言两语,就吓得整整三年不敢逃走?”
妖呈支吾道:
“这个嘛……这叫言而有信,那个……既然答应下来……”
海云嘿嘿两声,神色间满是鄙夷。
却听塔山向妖呈问道:
“她交代你办成哪三件事?”
妖呈道:
“第一件,便是暂代河神之职……不过她没有详说该当如何,我想河神无非就是接受人们的祷祝、祭祀,平息一下水患,受旱之时作法兴云布雨之类的。我虽法力未复,但做这些事并不大难,因此一直没出什么差池。这四年多来,狮子河沿岸风调雨顺,第一件差事总算是圆满妥当。”
塔山点点头道:
“接着说第二件。”
妖呈道:
“呃——这第二件差事嘛,说来有点奇怪,是为其搜寻几种特殊修炼体质,一经发现,便即将人引渡至幽冥界河,这也正是眼下这番波折的由来了……”
塔山奇道:
“特殊修炼体质?具体是哪些?”
沐皓天听到这里,心思微动,关于修炼体质他倒是有所了解,知道修炼一途非常注重个人资质,并非人人都适合修炼,不论武释道三大主流,还是各类偏门奇技,想要练到精深处,尽皆倚仗天赋。
尤其是道法修真,从根骨到灵脉再到悟性,都要经过一系列细致的遴选。越是顶尖的门派,选拔弟子就越严苛,并且为了防止误判,通常还须借助专门炼制的试灵法器,一锤定音。
而所谓的修炼体质,指的就是根骨与灵脉等可以具体丈量的资质,大体上以阴阳、五行之属性而划分命名。
只听妖呈答道:
“都是一些纯粹的单属性体质,如金木水火土五行灵体、至阳之体、玄阴之体……”
塔山和海云见牠说“玄阴之体”时,蛇眼直勾勾往船的后梢看去,于是双双回转过头,一下发现了默默站在沐皓天身后的娇弱少女。
沐皓天满以为雪莺早已激活“冥母之泪”,隐身自守,不曾想她一直待在原地没动,一愣过后,讶然道:
“莺儿,你怎么了?”
雪莺眉尖轻蹙,眼神迷离恍惚,听沐皓天问话,怔怔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感觉很熟悉,很奇怪,但我说不出来……”
沐皓天伸出双手,去握住她的两只嫩白小手,只觉得她肌肤上如覆冰霜,清冷异常,但是揉揉捏捏,稍加检查,也不见得有什么异状,询问于她,她却嗫嗫嚅嚅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开口向妖呈问询:
“妖……妖呈兄,什么是玄阴之体?”
妖呈道:
“这是你们人族中道法修行的一种上等体质,我只知一个大概,据说是与双修……”
“那你怎能看出她是玄阴之体?”
塔山瞥一眼正在认真聆听的海云,忽然出声打断了妖呈。
在修炼体系天长日久的发展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鉴定灵脉、辨识根骨的办法。收录弟子是道法传承一等一的大事,因此鉴辨高阶修炼体质的法门,一向为各家各派不传之秘。
妖呈既一眼认出雪莺的修炼体质,塔山便猜测那布局之人是某名家大派的叛徒,居然将这等秘法传于一个异族。
妖呈却摇头晃脑道:
“我哪能辨认得出来?只是那人临走之前直接施法于狮子河,一旦有符合要求者渡河,立刻会触发法阵,随即一道封印加于我身,那一瞬间便如同利刃悬顶,有身死道消之感!
“我不敢违抗,只能依言执行,直到引渡完成……不过,她要求的那些修炼体质,每一种都极其稀少,狮子河作为周边地区的水路要道,来往的舟船经年累月络绎不绝,这四年来,也只有两次遇到触发法阵感应的人。”
说到这里又看向雪莺,意指她正是符合要求的第二人。
塔山听妖呈说了这么久,多有一些夹缠不清、不尽不实之处,直觉告诉他什么地方大有问题。
但一时想不明白,心中忧急,张手捋动胡须,不住思索。
对方到底是不是冲雪莺而来,这点塔山倒也不太在意。
此事本就是他仗着艺高强人大胆,放任对方作妖而导致的。为此他还事先将玄蛟派的三人打发走,以免他们赔了性命。至于沐皓天师兄妹四人,自恃都能够回护周全。
然而离开绿竹淀以后,事态的变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顷刻之间居然穿越万里疆土,来到万鬼争渡的冥河?此等天方夜谭之事,他是决然不信的。
但此地之诡异实在让他感到不安,他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左思右想。
霍然间心念电光一闪:
啊!我当真糊涂了,眼前的这幅光景,不就是四哥为我演示困囿类顶级法术的情形么?不过施法那人断无四哥的修为,何以法术效果也能如此惊人?我竟瞧不出任何破绽。
嗯?妖呈说那人曾在狮子河布置了法阵……这就是了!法阵可以借助天地之力,大大提升效果!一个不小心,怕是陷入某种邪门的困囿法阵之中了。
想定之后,塔山反而放松了不少。
困囿类的法术、法阵以“困”为主,一般不造杀伤,对方既然将己方困住,想必不至于立行加害。
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分神向前看,只见远处原本细细碎碎的青光,这时已变得亮眼许多,很容易分辨出共有六个绿豆大的光晕。
很明显对方正朝这边来,而且这段时间里已然靠近了不少,再结合此地之诡秘,不由警惕心大起。
海云见他沉吟,半晌也不吱声,便接着讯问妖呈:
“你说那第二件事,是把人引渡至幽冥界河,难不成我们真的来到了雷州与月神州之间的地域?”
妖呈摇头道:
“你们触发法阵后,诸般手段相继生效,我受封印所制,只能一路追寻,俟机将人引渡,其他的一概不知。”
“哼哼!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那你们引人来此有什么目的?又如何才能离开此地?若想活命,都给我老老实实说明白了!”
海云向前踏两步,一震金刀,厉声叫嚣。
妖呈一贯以来畏畏缩缩,这时面对他的威胁,竟夷然不惧,还是不紧不慢摇了摇头:
“上一次完成引渡之后,我就昏迷过去,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狮子河,然后大病一场,接连痛苦好几日,那道封印才渐渐消逝。此后我便一心蹲守,直到你们又一次触发法阵。”
海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道:
“那她要你办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妖呈闻言,蟒头忽然间竖立起来,动动口齿却没有作答。
海云从牠狰狞翕张的蛇吻中,清楚无比地察见到一丝嘲弄,心头又是诧异又是恼怒,就要出手惩戒牠,突然感到眼中光芒扑闪,猛地里吃了一惊。
“那是什么?”
六只燃着青绿色火焰的灯盏,赫然出现在船头正前方。
刚发现时,灯火照出的光圈还只有巴掌大小,可就在一眨眼间,妖异焰光便斥满了眼廓!
霎时如朔风吹霜,青花蓬勃绽放,举天遍地铺展,亮度远远地盖过了地火荆棘棒散射的红光。
众人均心神大震,各摆守御架势,定神看时,遽然见到左右两侧的河岸上多出了两个巨大的石台!
左右各一,款式一模一样,石台的台面高出河面六七丈,台上各立着三盏大油灯,灯的底座竟是一个人撑手跪地的形状。
那些“人”头颅微仰,头盖骨上熊熊燃烧着青绿色火焰,彷佛恶魔头顶绿发张扬,弥漫出一股股霜冰也似的浸寒。
漫天绿火中,但听塔山冷冷说道:
“你做的第三件事,就是拖延时间等那人到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