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拿起手机，望着拨号界面。
他每在屏幕上重重地点一下，就会在上面留下一个鲜红的指印。
这个号码不在通讯录，却让他背得滚瓜烂熟。
这个号码他背得很熟，可是花了整整十分钟时间，才输入完成。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然后他拨通了这个电话。
“喂？小梦？啊……我是胡磊。对不起，我是应该叫你池梦……我……我知道，我不是找你复合，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死心了……我，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爸病了，要动手术……我……我这边资金暂时……有点……我想……”
胡磊说着说着，嗓子忽然沙哑了，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他哽咽了。
电话那头声音冰冷：“我知道了。”
胡磊瞬间红了眼圈。
他简直不敢想象，就在一年前，电话那头的人，还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向他嘟嘴撒娇；而那时的他，正拍着胸脯，仰着头，骄傲地宣布道：“以后我养你！我胡磊一诺千金！我说要让池梦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就一定会做到！”
眼泪流出眼眶的一刹那，胡磊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像是大梦初醒，浑身如触电般抽搐了一下。
他慌忙擦了擦眼泪，却道：“算了，没什么，我挂了。”
然后他挂了电话，无力地蹲坐在路边，将自己的头深埋在双膝之间。
他骨节发白，小小的手机几乎就要被他捏碎。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后背。
他闭着眼睛，感觉脑袋昏昏沉沉。
“叮！叮！”
另一条信息的内容如下：“三万块钱，买断我们的过去。那三年时光，从此不复存在。请勿扰。”
胡磊呆呆地望着短信，许久之后，却忍不住笑了笑。
“喂，妈，我又借到两万块钱，给你打过去了……还差十来万，我再想想办法。你别多想，把爸爸照顾好，医生不是说了吗，他现在的心情也很重要……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他又坐在雨中发了会儿呆，然后强支起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家走去。
冰冷的雨夜，他表情麻木，失魂落魄，像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是23：00。
在他身后的墙皮斑驳的老旧楼房，有人推开了窗户，冲他喊了一声：“喂！小伙子，加油啊！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僵立在雨中，剧烈地颤抖着……
“对不起，打扰到大家了……”
“后来？”胡磊仰头看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来发生的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呵呵，我活了六十多年，啥事没有见过？”
“有人愿意给我足够多的钱，解决我的燃眉之急，条件就是让我来这里工作。”
“哦？后来呢？”
“没了。我答应了他，来到这里工作，他也如约给了我钱，我爸的手术很成功，一家人现在的生活幸福得不行。”
“听起来有点辛酸啊。”老人幽幽地道，“既然你爸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你怎么不辞职？难道真想在这儿干一辈子？”
“不能辞职。”胡磊摇头苦笑，“我们说好了的，他给我钱，我在这儿守一百年。”
“他想买你一辈子？”老人摇摇头，“这可不合算。老头子劝你一句，你把他给你的钱还回去，然后另找事做吧。大不了多赔点违约金而已，哪怕日后多辛苦几年，也好过在这里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唉，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能在这里耗一辈子呢？”
胡磊苦笑道：“算了，违约的后果，我赔不起。”
老人挺起身来，训斥道：“年轻人要有魄力！只要命还在，多少钱不能挣回来？”
胡磊摇头微笑，却不再说话了。
见其不思进取的模样，老人忍不住痛心疾首道：“年轻人啊！不要贪图享乐，要有拼搏精神！你再这样下去，人生是没有希望的！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颓废！怯懦！满身的死人味！你爸要知道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指不定都后悔做那场手术了！唉！你不懂，为人父母的，都盼着子女好，要知道自己拖累了子女，那才是生不如死啊！”
胡磊咧嘴笑了笑：“老人家，您别气着，我就跟你随口说着玩玩儿而已，现在天色不早了，你老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话时，胡磊的电话响了，胡磊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语气谄媚：“喂？韩总！我是小眼镜儿，您现在忙不忙？文件我已经做完了，这就发给您看一看？您要是觉得不行的话，我马上就改……”
胡磊言简意赅：“明天拿来找我。”然后挂断了电话。
老人顿时愣住了：“韩总？”
胡磊笑了笑：“哦，怪我没说清楚。那人给了我一千万，让我来这里工作一百年，哈哈！你说搞笑不，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都是个问题呢！但他合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用那一千万搞了点投资，赚了点儿小钱……”
老人冷笑一声：“臭小子，搞了半天，原来你是来我面前炫耀呢！奶奶的，你都这么有钱了，还整天唉声叹气的干啥？”
胡磊嘿嘿笑了笑：“没钱有没钱的烦恼，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人这一生啊，烦恼是怎么也扫不干净的。”
老人轻叹了口气：“这倒是句真话。”
胡磊笑道：“好了，老人家，我得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老人微微摇头，叹道：“人老喽，睡眠浅，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睡不着。”
胡磊点点头：“这倒也是。以前啊，我奶奶就经常说我，叫我不要大喊大叫，吵着她睡觉。可实际上，我说话都很小声的。”
“是啊。”老人吸了口烟，“人老了，神经却变得越来越敏感了。只要有人站在我的头上，我就睡不着。”
“是啊……”话说一半，胡磊忽然愣了愣，“站在你头上？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指了指胡磊背后，无奈道：“你现在就在我头上站着嘛，叫我怎么睡得着？”
胡磊心中一沉，他扭头过去，看到背后方正的墓碑，当中刻着一行大字：“先父许长风之墓。”
上面贴了一张黑白照片，有些模糊，但还是能依稀分辨出来，那是一个留着寸头的老男人。
胡磊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老人家，您贵姓啊？”
“嘿嘿，明知故问。”
话音刚落，老人的身影忽然变得透明，晚风吹过，化作一阵青烟消散……
胡磊连滚带爬地跑回他的小屋，将门重重地关上，好像将一切黑暗都拒之门外。
他贴在门上，却清楚地听到了来自自己胸腔里的剧烈的“咚！咚！咚！”的声音。
他感觉口干舌燥，端起杯子，才发现自己手抖如筛糠，水洒得他满身都是。
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假的，都是假的！就跟以前发生的那些乌龙一样，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对！这个老头儿，肯定是变魔术的，对，他肯定是变魔术的。”
这时，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老头儿就站在他的背后，盯着他的后背，阴森森地咧嘴笑着……
他的后背顿时被冷汗打湿了。
他猛地回过头去，背后空空荡荡。
这一夜相安无事。
天亮之后，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来找胡磊，呈给他一份文件，全程点头哈腰，笑容谄媚。
胡磊潦草地翻了翻文件，然后眉头一皱，只说了一句话：“狗屁不通，回去重做。”
亮灯的小屋就在眼前了，胡磊微微定了心，长长地松了口气。
掏出钥匙，打开门，正迎上一对明亮的眼睛。
“靠！”
胡磊大叫一声，原地蹦了三尺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人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臭小子，咱们又见面了呀。”
胡磊捂着胸口，表情痛苦道：“老爷子，规矩我都懂！您有什么冤情就直说，我会给你报仇的。咱俩无冤无仇，相逢就是缘分，您别故意吓唬我呀，我这小心脏可受不了。”
老人冷笑道：“恐怖看多了吧你？我没什么冤情，就是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而已。昨天我可是听你吹了一晚上的牛逼，今天是不是该我了？”
胡磊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叹道：“那您说吧，我好好听着。”
“你不进来坐坐？”老人后退半步，给胡磊让出了一条路。
事到如今，躲是躲不了了，姑且相信这老人真的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不会害他吧。
胡磊坐到沙发上，老人也在他旁边悠然坐下了，指间凭空出现一根点燃的香烟，开始吞云吐雾。
有好事者跑到许长风老两口家里，坐着人家的真皮沙发、喝着人家的名贵茶叶、吃着人家的进口水果，开口却道：“唉！真为你们感到不值，辛辛苦苦把大壮拉扯大，供他上大学，现在当了大老板了，却不管你们了……什么？他每月都给你们打钱？钱有什么用！他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你光给他钱他也活不了啊！人嘛，最重要的是知足，对亲爹亲妈呢，最重要的是陪伴。你看看我家狗蛋，天天都陪在我们身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这才叫乖儿子呢……”
许长风知道这些都是酸得掉牙的屁话，自然没放在心里。可是转念一想，儿子对他们确实是太过冷淡了一些，儿子对他们的关心略显客套，自己不像是亲爹，倒像是大客户。
于是，钟子勇接到了他妈打来的电话：“大壮，你爸病了，病得很重，连床都下不了，你快回来看看吧！”
钟子勇急道：“我又不是医生！我去顶个什么用？还不快把爸送到医院！”
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让秘书立刻联系国内最好的医院，联系国内最好的专家……
过了一个小时，钟子勇电话又响了：“大壮！这回你爸是真不行了，已经送去医院抢救了，你快回来看看吧，妈求求你了……”
原来，钟子勇此前那一句“我又不是医生，我回去有什么用”传到了许长风的耳朵里，使许长风万念俱灰，确信自己是生养了一个白眼狼，于是怒火攻心，脑梗发作，真被送进了医院。
这一进去，就没能出来。
葬礼上，许长风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钟子勇忙前忙后，将他爹的后事安排得面面俱到，十分体面，没人能挑出半点毛病来。
可直到许长风下葬，意识到从此就要与老伴天人永隔的许长风老婆哭得撕心裂肺，钟子勇却在一旁神色肃穆地站着，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许长风瞬间收了那副感伤的神情，冷冷地瞟了胡磊一眼：“怎么？嫌老人家唠叨，要赶我走？”
胡磊苦笑道：“我哪儿敢啊。”
“你跟我儿子一样，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发了大财，就不得了了，看不起我这糟老头子了，一句话也不愿与我多说，唉，谁人可以长生不老呢？”
胡磊连连摆手否定，许长风眼中却闪出一丝愤恨来：“谁人可以长生不老呢？我的宝贝儿子，你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也不见得比老子聪明。”
许长风脸上带着冷笑，身上冒出丝丝的寒气，他指尖的香烟烟雾弥漫，充斥着整座房子，房内的温度瞬间低了好几度。
炎热的夏夜，胡磊却被冻得直打哆嗦。
胡磊快被吓哭了：“老爷子，您就直说吧，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许长风长叹了一口气：“我能拿你怎么样呢？我能拿他怎么样呢？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说来说去，症结还是在他儿子身上。
于是胡磊道：“老爷子，您看这样行不，我帮你教训一下那个白眼狼，让他亲自到你坟前磕头认错，大哭三天三夜！让您老咽下这口气，您看如何？”
许长风愣了愣，随即嘟囔道：“哭三天三夜？那还不得把人哭死啊，那可是我的宝贝儿子……哭个一天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