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丞翊从不老泉木屋中离开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毋柳懿目送其抬脚迈上荷叶做就的狭长小道后,便又挥手使不老泉的水气升腾,好将自己栖身的这座木屋覆盖其中。至于其此举是何用意,在木屋中这么久又跟傅丞翊聊了些什么,怕是只有两人最清楚。
偌大的不老泉池旁,张阮风和万群依旧在等着,只有那陆畔不见了踪影。
看到傅丞翊出来,万群一肘子杵醒了旁边正倚石打盹儿的张阮风,张阮风似正沉浸在梦乡,被突然叫醒后面上似涌上一抹恼怒。但当他揉眼看清周遭景象后,面色便迅即恢复如初。
“我还以为你被自己那丈母娘扣里面了呢。”坏笑着瞥了眼傅丞翊,张阮风率先转身,“既然出来了,那咱们就下山吧,我都要饿死了。”
“下山?”
傅丞翊闻言有些不解,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万群,“你师父呢?”
万群指了指已走出很几步的张阮风道:“师父先行下山了,待你出来后,便让我们带你去往崖达城。”
随万群和张阮风下山的路上,傅丞翊不禁回想起先前自木屋中与毋柳懿对谈时的场景。
令傅丞翊倍感惊诧的是,孙长青之所以要谋求战事,甚至不惜拉修行界一同下场,为的是灭杀四家,成就他一家之统。且那是全然不同于儒、佛、道、兵的治世之理。
而两人在聊到为何要执着于大一统时,毋柳懿说到了此乃民族大义。
但傅丞翊对此却并不全盘认同,纵使与孙长青动辄便要血流千里,生灵涂炭的方式不同,毋柳懿与其母亲李美禾走的乃是一条正道,一条全然不同于孙长青所走的道路,但归根结底两方却是有一样的肤浅之处。
而所谓肤浅,便是不知民心所向。
百家争鸣,五族共治,和而不同本没错,建立一个大一统的陆上国家亦非错。但这又何尝不是诸如毋柳懿与李美禾等人一厢情愿的美好构想而已?又何曾知晓天底下百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孤身一人也好,身边有人作陪也罢,跋山涉水行走于世间的日子里,傅丞翊自是见识过百姓的生活。
对于天底下的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究竟是哪一家统治了天下,这天下又行的是何理。他们只在乎收成几何,赋税多少以及若是求学当去何处,若是经商又要去往何处,环境公平与否诸如此类关乎己身之事。
无论是毋柳懿、李美禾此等仙人,亦或是方造化、陆畔此等巅峰境强者,无一不是站立潮头俯视大川流。此就如同高天有浮云,浮云又怎知浪花究竟为何翻涌。
毋柳懿说到这世间乃棋墟,傅丞翊此间心境早与之前不同。虽然遵己心,从己道从未变过,但他傅丞翊却不是跳脱出棋盘的那颗不受控棋子。他傅丞翊当是水滴,是凝结成浪花铺就于大川流的水滴。
终有一日,他要水滴倒挂,荡涤高天。
傅丞翊三人自不周山上朝崖达化虹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那座铜墙铁壁造就的城堡前。
城堡那同样以巨石雕成的大门两边各挂着一盏灯笼,守卫们目不斜视,持刀剑站立,好一派森严景象。而傅丞翊这么抬眼一瞧,只见瑶光正在大门前来回踱步,似有意在等他们。
就在傅丞翊和万群齐齐加快脚步去往瑶光跟前时,张阮风却是一反常态,他低头踌躇着,故意放慢了脚步。
看到傅丞翊和万群,瑶光面上一喜,随即笑着迎向他们。
“你们可来了!父亲、庆伯伯以及圣上都等你们许久了,快进去吧。”
傅丞翊和万群对视一眼,随即便举步朝那石门走去。而瑶光却是并未跟上,她踮脚借着门前光亮朝远处看去,待看到张阮风的身影缓缓出现时方才长舒一口气。
但看到他那丝毫不着急的模样,瑶光顿时气鼓鼓的掐腰朝其走去。
“张阮风!”
张阮风微微抬眸,对上瑶光在黑夜中亦灿烂非凡的眸子后,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后又迅即隐去,随即便颇为嫌弃的单手掏耳道:“吵死了,我又没聋,你那么大声干嘛!”
“我乐意!”瑶光一把拉上他的胳膊便将其拽着往城堡中走,“要你管!”
张阮风当即被瑶光这举动吓到了,他下意识便欲将自己的胳膊从瑶光手中抽出,一边抽还一边没眼看到:“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干什么!”
几番尝试后,张阮风发现瑶光反而将自己的胳膊抓的更紧,且其不仅一句话不回自己还停下了脚步。
于是张阮风只得睁眼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瑶光的脸已然凑到了他跟前。两人鼻尖近在咫尺,张阮风甚至能感受到瑶光鼻中喷出的那抹热流。
张阮风老脸霎时红成一片,赶忙别过头去。
瑶光坏笑一声:“戚,这会儿又装起来正人君子了,雪崩那会儿你怎么不说这个!”
两人这举动到底显得亲昵了,于是恰巧自房中走出的宋辞只得轻咳出声制止。
“莫让圣上等急了!你二人快些进去!”
宋辞的声音落进瑶光耳中后,她顿时如同惊弓之鸟般自张阮风身边弹开,随即飞也似的跑进了房中。而张阮风则是“得救”后缓步走向房门,待路过宋辞身边时,张阮风亦不忘朝其出声问好。
待傅丞翊三人悉数落座后,宋辞笑言此番乃是家宴,让三人不要拘谨和客气,畅所欲言放开吃便是。
而也是在这家宴上,陆畔却是宣布了一件足以令在场之人皆震惊的事情。
那便是此后所谓复国大计就此搁置,让宋辞、庆竹乃至整个崖达百姓此后皆听从傅丞翊差遣。
宋辞虽不解其意,但却是并未出声,只是点头以表遵从。而反观庆竹却是扫了傅丞翊一眼,随后起身朝陆畔问道:“敢问越王,这是为何?”
也难怪庆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光是他,整个崖达百姓若是听到陆畔这话恐怕也不会答应。
自亡国以来,一代又一代越国人在此繁衍生息,虽然改名崖达对外自称隶属北荆辖地,蛰伏这极北之地,但热血却是难凉。况且庆竹培养的四名死士分赴天下,为的就是搅起纷争,让那四族俱伤,从而越国借势复兴。
若是陆畔所言当真,那在这极北之地蛰伏千百年的越国人算什么,那四位入世搅弄风云的人又算什么?
陆畔自然是理解庆竹心中那股不甘的,他伸手拍拍庆竹的肩膀,随后出声解释道:“我跻身巅峰已千年之久,距离那陆地神仙仅一步之遥,但这一步我却是始终跨不出。”
“这人间气运虽渐少,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差了那一口气,想来这股气已是被岁月风蚀的差不多了。”
说着,陆畔抬眼看向桌上那藏在纸罩下的摇曳火烛,他眼神澄澈,神色释然,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此盯着良久,陆畔忽然伸手在自己面前微微晃晃。
“千年太久了,既无法再进一步,又跳不出生死,那便是这桌上烛,风里灯,早晚要将这副身躯交还给大地。”
陆畔这番话说完,在场之人皆低头沉默了。若不是跻身巅峰又常借不老泉日夜洗髓的缘故,陆畔这副苍老的身躯怕是要在岁月的雕凿下零落成泥,碾作一抔尘土了。
“况且......”
陆畔抬眼环视众人,见在场人皆是神色哀寥,他不禁摇头一笑,随即话锋一转道:“诸位不必如此,生死本就是摆在我们修行人面前的一道坎,我陆畔跨不过,但你们却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