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欢认得此人,从前与他也结了不小的梁子。十岁那年她跟随宗门师兄参加问道大会,当年因为年龄限制并未上台参加挑战,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寻到她跟前,要与她争“天才剑修”的美誉,在台下与她动起手。
沉云欢自然是将他打败,也因此名声更甚,后来才知这人名唤狄凌,是齐郡剑王的关门弟子,听多了她将来会顶替师父“剑王”名号之类的话,他便一时头脑发热前来挑战。
他比沉云欢年长五岁,当日论剑一败,连带着师父的脸也一起丢了个干净,自那以后就记恨上了沉云欢。然而八年过去,狄凌想在她的剑下讨一两分便宜何其艰难,狼狈败了几次之后,也只能在暗地里记恨,不敢再找上门来。
如今沉云欢出事的消息一出,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此地找她,只是现在关于沉云欢的消息实在纷杂,真真假假难以辨别,前几日他还在仙琅群山的山脚处听闻沉云欢受了重伤被人捡走的消息,便找了一胖子帮他打探虚实。
却不料前两日去找那胖子时,那胖子嘴上说着知道沉云欢在何处,实则怎么也找不到地方,带着他在山脚来回绕圈,气得他打折了胖子的另一条胳膊,还白白浪费了个低阶法器。
说来也是巧,狄凌因心烦才来镇子上闲逛,竟在逢集之日正与伤好之后头一次外出的沉云欢撞了个正着,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这一嗓子喊完之后,周围众人立即将视线聚集在沉云欢身上,嗡嗡议论起来。
此处之人只听过沉云欢的名声,未见过真貌,瞧见她时便有惊诧质疑声不断响起,同时往后退去,站在安全的位置看热闹,将包围圈逐渐扩大。
“这些时日你倒是藏得严实,这附近都被我翻遍了也没找到你的踪影,还以为要掘地三尺你才肯现身呢。”狄凌冷笑着将沉云欢上下打量,见她今日一身素净,两手空空,自知传闻已坐实八分,心里相当痛快,“我行千里而来向你讨教剑术,不知你可愿意赏脸?”
沉云欢很是心烦,牙齿咔咔几下将嘴里的糖棍咬烂,深知今日被这人缠上,很难轻易脱身,一边将师岚野往后推了推,一边沉着脸回道:“我今日没闲工夫跟你论剑。”
狄凌神色骤然变得狠厉,喝道:“那可由不得你!”
他双指猛地往桌上一指,指尖泛起白色微光,紧接着摆在桌上的一把剑就凭空飞起,直冲沉云欢面门而去。
长剑裹着灵力朝沉云欢刺来,带起一阵劲风,周遭众人同时发出低呼惊声。
沉云欢凭空一翻,以脚踢上剑尖,卸了剑上的大半力道,落地时已然将剑柄握在手中。
见二人似乎有开打的架势,周围的人立即散开,原本还拥挤的地方开阔不少。沉云欢侧头看了一眼师岚野,见他也退了十来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手里这把剑很沉重,剑锋也不算利,从上到下都泛着灰扑扑的颜色,属于凡剑中的下品货,她从来看不上这样的剑。
但沉云欢习剑多年,有些习惯已与天性烙印在一起,握上剑柄的刹那身体里的所有筋脉都跟着动起来,流淌起滚烫的血液。
下一刻,厉风扑面来,沉云欢眸光一凛,抬剑相迎,剑刃与狄凌的剑正面相撞,刺耳的声响凭空炸开,庞大的力道从对面压来,顿时将她的手腕压得咔吧一声闷响。
沉云欢看见两刃相接的瞬间,自己手里这把剑已经出现了豁口,材质完全无法与狄凌手中的那把相比。她转腕卸力,从下方绕了个圈,以极快地速度反手别住狄凌的剑,同时抬起左腿猛然往他心口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狄凌反应迅速,瞬间就顺着她的力道将剑一抛,弃剑侧身,躲过了一脚,转而用另一只手接住剑,反手向下一刺,直逼沉云欢的肋骨。未曾想剑锋行至半空,他腕间忽然一痛,原是沉云欢在躲闪的同时用强劲的腰力极快地转了半个身,以手肘重重击中他的手腕。
沉云欢的攻击永远都是不得章法的快,从前狄凌与她对上时,还在想如何应对眼前这一招时,她的下一招就已出手。
她在与人动手时,已然将接下来的十数招计算好,剑法多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从前有灵力加持,更有不敬剑锦上添花,沉云欢的身法似鬼魅般难以用眼睛捕捉,经常在人们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人打败。
狄凌被击中手腕后猛地一个后下腰躲避沉云欢横扫来的剑刃,后退数步站定,当下明白沉云欢灵力尽失不是作伪。
若是搁在从前,他根本躲不过起先的那一下窝心脚,但他如今不仅躲过,还能看清楚沉云欢的出招动作,况且沉云欢向来是“中必伤”,即打中必定会是重伤。他扭了扭手腕,只有隐隐的疼痛却并无大碍,足以表明沉云欢的能力不复从前。
狄凌腕间轻转,青色的剑身泛出微微光芒,剑气在顷刻间在空气中散开。
沉云欢闻到了空中飘散的灵力,敏锐察觉到狄凌的心思,心知自己灵力全无一事已被他看出来。此时本不宜再将矛盾激化,只是见狄凌催动灵力的样子,沉云欢还是不由扯了扯嘴角,不经意地将带着讥笑的表情流露出。
她站在那处,纵然什么话都没说,骨子里的倨傲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这副姿态让狄凌想起从前在她手底下折了尊严的屈辱,登时大动肝火,满心觉得沉云欢可恨,当下抬剑飞身而起。
灵力散出的光芒裹着剑,唤起一阵凶猛的风,眨眼就逼近沉云欢!
她出招相迎,无法正面与他对剑,只能借用巧劲躲闪或是将剑力拨出去。灵力附剑后所打击的力道和速度与方才都是天壤之别,不多时边上的剑摊四分五裂,周围的地面出现数道裂痕,看热闹的人们慌忙逃窜,害怕被殃及。
赤色的身影与紫色身影缠斗,剑光频闪,时而有人拍手叫好,时而有人高声唱衰,不过片刻便乱作一团。
沉云欢专心致志,应对了十数招后,身体的疲累立即显现出来,纵然她在用剑方面的天赋达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却还是被如今的凡体所拖累,躲闪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方一场重伤痊愈,她的骨头远远不及从前状态,右手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让她咬牙强忍的地步,最后躲闪不及,看着狄凌从上方劈下来的剑,只能以剑正面抵挡。
剑刃发出震耳声响,瞬间被劈成两半,凶猛的灵力将沉云欢撞得连退十数步,快要跌倒之际,被后方的一个怀抱接了个结结实实。
她转头看,正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的师岚野。他立得稳当,便是沉云欢重重撞过来,他仍未后退半步,甚至身体连分毫的摇晃都无,就将她接住。
师岚野低着头看她,轻声问:“受伤了吗?”
沉云欢站定,摇了摇头作应答,心情极其糟糕,低头看了眼已经断裂的剑,甩手扔到地上。
右手在长时间的使用和打击下,剑身的震荡打在了骨头上,不知伤到了什么程度,只感觉疼得厉害,迫使她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停,她沉着眉眼,悄悄将右手往身后藏,不愿让人看见。
这算不得败,况且还是狄凌乘人之危,沉云欢以凡体接他灵剑十数招已经是非常厉害,但沉云欢仍然接受不了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
议论声不断传来,嗡嗡入耳,各种话语汇聚在一起,落在耳中尽是“当真是沉云欢?”“她败了吗?”“不是说十四州少辈剑术之中,无人出其右吗?”“难道传闻是真的?”
“当真是个废人了?”
这字眼充斥着沉云欢的耳朵,让她满心烦躁。
而狄凌也没打算善罢甘休,一朝在沉云欢的剑下占得上风,恨不得马上将这些年的折辱一一偿还。他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再来!”随后持剑纵身跃起,剑尖光芒大作,气势凶戾,势必要将沉云欢重伤。
只是他才刚出手,一声清脆剑鸣响起,长剑破风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狄凌的剑刃。两刃相撞的声响在空中炸开,狄凌手腕一震,被这一击完全打偏了力道,同时打散了剑上的所有蓄力,落在地上。
此剑通体为白,剑刃长有三尺,薄如蝉翼,剑柄以赤红冰玉打造,坠着一条挂有羊脂白玉的黑色长穗,停滞空中缓慢旋转,红色光芒萦绕剑体,在金光的照耀下耀眼无比。
旁人都没看清楚这把突然出现的剑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击落狄凌的,但沉云欢却瞧了个清清楚楚。
她熟悉这把剑砍在不同地方发出的每一个声响,也对剑身上的任何地方,任何细节了如指掌。
这正是她随身携带十多年的灵剑——不敬。
沉云欢在看见不敬剑的瞬间眼眸骤亮,心头的烦躁一扫而空,涌出满心欢喜,下意识念动召剑口诀,想将这把与她分离月余,让她日思夜想的宝剑召回。
却不料这剑仍旧停在半空,毫无动静。
紧接着几人行来,打头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率先开口,肃声道:“狄兄,此处是民城,不可擅用灵力,还请将剑收起来。”
话音落下,不敬剑忽而停下翻转,调了个头转而朝另一边飞去。
沉云欢掩不住眼中的惶惶不安,视线紧紧追随着不敬剑,从几人身上掠过,最终看见它落入一个少女手中。
那少女身着雪色长裙,墨发绾着云髻,戴了个小巧的银叶冠,双耳坠珠,颈间环玉,腰身佩戴金丝碧绿玉佩,脚踩一双云纹鞋。貌若菡萏,唇如点樱,生了一双丹凤眼,气质温婉,静而不沉,容貌脱俗。
沉云欢看着她拿着不敬剑,腰挂身份牌,顿时如坠冰窟,当下已明白先前那死胖子所言不假。
仙琅宗的掌门,曾经带她入宗门的师父如今当真收了新徒弟,将代表首席弟子的玉佩予她。
更让沉云欢觉得当头一棒的是,那把与她朝夕相伴的不敬剑,竟当真易主,成了他人的佩剑。
来的几人都是仙琅宗的弟子,其中还有二人与她交情不浅,此时也都已经看见了沉云欢,神态各异皆未说话,仍是在最前头的男子先开口对她说话,语气较之方才已柔和许多,“云欢师妹,这段时日你去了何处?我们找了许久都不见你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