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染春秋是冥界禁地,过去从来只有封离一人进出,谁也不晓得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随着寒彻的突然出现,情势立马急转直下,原来里头不光常年住着个大活人,孩子们也可以进去练功了,就连淮久跟无昼都能时不时跑去串个门,禁地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
午时刚过,无昼与玄夜便出现在雪染春秋门口,入目还是当年的遥遥远山,皑皑白雪,以及那片美不胜收的万顷花海,唯有迎面扫来的寒风似乎更冷冽了几分。
无昼守在玄夜寝宫的时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始终无法安心。他明知玄夜心心念念在等白渊,明知白渊其实已经来了,却不是来接他的,他们之间甚至多了一道无解的血海深仇……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每每看到玄夜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内心就无比煎熬,仿佛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无地自容。
如此煎熬了一上午,他忽地就下定了决心。
就算不能将情况如实相告,至少,他可以让少主再见那人一面。
他不知如今这局势最终会发展成怎样,但或许少主能改变什么也不一定。
怀着这份心情,无昼第一次没有听从淮久的嘱咐,还是将玄夜带来了禁地。
玄夜个头已窜高不少,不再是当年粉雕玉琢的白瓷娃娃,一双墨黑的眸子清澈见底,层波潋滟远山横,眼尾微微上扬,有些不着言辞的风流,竟是出落得越发俊美了。
他望着那片茫茫雪原:“这里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
无昼抬头看了眼天:“的确,雪停了。”
雪染春秋里原本无时无刻不在飘雪,洋洋洒洒地,长年累月从不间断,仿佛不论这雪怎么下,里头的景致总也没有变过。然而眼下,那漫无止境的飞雪竟然停了,周遭安静得连时光都像是凝滞的,还有那万载积雪堆成的绵延山丘,似乎也隐隐出现融化之兆。玄夜有种错觉,他看那满目花海都不如往常艳丽了,好似浓墨重彩的画卷经年搁置,终究褪了色一样。
无昼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要立刻找到冥主他们,否则,只怕就要晚了。
玄夜当年修行的枫树林是禁地中心,无昼第一直觉应该去那儿,当即不再迟疑,直奔目的地。谁料他身形刚起,眼前就飞快闪过一条人影,疾风骤雨一般,将将把人拦下。
来者正是淮久,此刻她脸色是十二万分的阴沉,显然气得不轻:“谁让你们来的!无昼,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阳奉阴违了……好,好得很!”
无昼从未见过淮久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玄夜连忙上前两步,扯住淮久的衣袖:“姑姑,是我坚持的,您别怪护法。”
淮久没动,只那么冷冰冰地瞪着无昼,不知是恼火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过了许久,她才深深吸入一口凉气,被这扑面的冷意一激,气性总算有所收敛。她不再搭理无昼,将目光转到玄夜身上。她的眼神很复杂,是玄夜看不懂的,彼时小孩儿的身量已与她所差无几,她便顺势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搂得十分用力,似是想发泄什么。
玄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大寻常,一时却又抓不住头绪。
“我最是不愿让你看见……小夜,你为什么要来……”淮久的声音很轻,夹杂着无奈。
玄夜有点茫然。今天的姑姑实在太不对劲了,跟过往简直变了个样,他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就陡感一阵头皮发麻,随后眼前一黑,便倒在淮久身上不省人事。
无昼万万没想到淮久会对玄夜出手,他是那么信任淮久,以致眼睁睁看着淮久布下一道牢不可破的法阵结界时,他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结界将雪染春秋劈成了两段,他们三个都被隔绝在前半段里。
淮久此举意思再明显不过:想进去,先过我这关。
她的身影映着满地素白,背后是漫山的银妆花海,美得有些不真实。可这般纤瘦的身躯,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力量,打那儿立身一站,便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从来对任何事都懒散怠慢的淮久,此时却认真到让人害怕。
“冥司,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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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昼虽是一根筋,没有淮久那么深的心思,但他并不傻,相反他一直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他不难猜到,淮久竭力阻止他们进去的背后,定然藏着一个巨大的旋涡。
“与你无关,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冥司,就带着小夜离开这里。”
“我……做不到,哪怕您日后怨我罚我,今天我也不可能抛下您一人。”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出去,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淮久说话的口吻近乎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这让无昼心里越发不踏实。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当口,雪染春秋里陡然出现一阵翻天地覆的剧烈震荡!他们脚下的土地好似顷刻就要被掀翻过来,一层层厚重的积雪扑腾得老高,天空却像是黑云压城似的逼临骤降,几乎要撞到人头顶上,仅仅弹指一挥间,远处壮阔的雪山就赫然倾塌了一角,倒下来的雪石又像泡沫一样湮灭无痕,化作虚无,偌大的禁地眨眼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残败模样。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打破了无昼最后一丝防线,无昼再不能平静以待,他抬手化出体内一杆猎猎长枪,孤枪游龙一掷,扫出一道风驰电掣的强悍功法,直击淮久身后的结界。
淮久反应更快,当即飞身而至,不偏不倚正面接下那一枪。
无昼骨子里就不愿跟淮久动手,故而只盼这一枪能直接震碎结界,他好绕开淮久过去,所以他出招时并无保留,少说也用了七八成功力。
没想到,淮久竟会以一己之身将这一枪硬接下来。
她脸色登时白了好几分,连身形都有些不稳。
无昼心口蓦地一痛:“冥司,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无昼头一遭如此失控,是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醒悟过来,他根本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大错特错了!他本以为白渊孤身一人来此,多半是有来无回,他怕玄夜知道真相后悔恨终生,所以才坚持要带玄夜过来,希望能保白渊一命。
可直到方才,雪染春秋里骤生的异动,就像一根当头棒喝,彻底将他打醒。
雪染春秋是封离以恶念之魂打造的结界,与他命魂相连,坚不可摧,他甚至可以保持此地千万载不生任何变化。然后今天,这里竟出现了山河倾荡、地裂天崩之状,唯一的解释就是,冥主的恶念之魂遭到了重击,以致他已无法再维系住结界的平衡。
连无昼都能想到这点,淮久更加可以,但她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对此毫无反应。
无昼将此前种种连起来一想,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淮久竟是打算联合外人来对付冥主!
这一念头让无昼打从心底里发寒。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那废话我也不多说,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无昼连握枪的手都在抖,可他还是把枪尖对准了淮久:“冥司,您当真要当冥界的叛徒……”
淮久垂下眼看着那支枪,大概是没想到,无昼的枪有一天竟会对向她。
“在你看来,叛徒是什么,什么又是为了冥界好?以冥主一人换冥界安稳太平,还是誓死站在冥主身边,与其余五界宣战?也许,这场乱战的结果会是,冥界最终只剩冥主一人,这绝对死地会再次变成开天之初的模样。无昼,唤做是你,你怎么选?”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未必会……”
“没有了,只有这两条路。”
无昼不信,他想不了那么多那么远的事,他只知道,自己是冥界大护法,冥主有难,他是必须站在冥主身前的。一念及此,他的枪尖又逼近了几分:“冥司,您别逼我!”
淮久平静地看着他:“我现在就是要逼你,在我跟冥主之间做一个选择。”
无昼五指不断收紧,几乎要陷进枪杆里。
淮久始终不惊不扰,等着他的答案。
无昼觉得自己一颗心恨不能掰成两半才好,他心急如焚,简直想要立马冲到冥主身边去,可拦路的人是淮久,是他刻到骨髓里习惯去服从、去照顾的人,这个选择于他而言实在太痛苦。但时间紧迫,他若再迟疑就真的来不及了,雪染春秋的情况越来越糟,可见冥主那边战况惨烈,不容他再摇摆。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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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昼目光一定:“冥司,对不起!”
旋即,长枪九连,雄风傲盛,一枪横来可阻敌百万,挥去更气吞山河,开阖间俱是星垂平野、月涌江流的凌云壮阔,一招一式海纳风云百川,正是无昼的至高枪法——九龙。
一枪舞出,如九龙齐聚,呼风唤雨,排山倒海,天地万物皆无可幸免。
这是一记必杀之招。
淮久是拦不住的,不光拦不住,她若定要硬抗甚至可能会当场命陨。
淮久很清楚,无昼也清楚她清楚,所以无昼一开端便动用了“九龙”,就是希望淮久能看到他坚定不移的决心,不要再想阻拦,同时也能将淮久逼退,从而破开结界。
淮久眼神黯淡下来,似乎这一枪将她眼里的光都浇灭了。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因为平日不爱动武,连随身灵器也没有一件,只好调动灵府中的全部灵力,汇聚成一招她所能想到的最牢固的防御“般若法印”,来应对无昼的“九龙”。
眼见“九龙”下一瞬就要落到淮久身上,她却丝毫没打算闪躲,也不后退,甚至连眸子都没抬,看样子,她已经做好了全力一搏的准备,死生不计。
这一下,无昼才是真地慌了,瞠目欲裂,可脱手而出的枪法却再也收不回来。
淮久轻轻阖上了眼。
她已预料到结果。
既然无昼做出了选择,她也做出了选择,那结果就该自己担着。
这本就公平得很,没什么好说的。
当庞大的冲击力贯穿淮久灵府的时候,她有一瞬意识是异常清醒的。她看到了过去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看到了千万年岁月从眼前飞逝而过的痕迹,看到了业火城从起初的杳无人烟到如今变得熙熙攘攘,最后的最后,她的眼前就只剩了一个人,一个痴痴傻傻却又兢兢业业围着她打转的呆子。说他笨吧,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明明又分得很清楚,比如现在,他就坚定地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说他聪明吧,可这么多年了,他却一丁点儿也没开窍,不论自己如何引导,甚至不惜假装爱上冥主,那人竟连吃醋都不晓得。
有时候,淮久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懂,还是没有心。
不过现在,她总算清楚了答案,无昼是为冥主而生的,他的心里没有私情。
淮久忍不住想:枉我精明一生,怎地偏就在这件事上亏得血本无归了呢……
结界终究是碎了。
就跟此刻的淮久一样,破碎地躺在雪地里。
无昼彻底失了魂,连手脚都不会动了,一双眼珠子就像要撑开眼球似的,里面布满了盘根错节的红血丝,十分骇人。他微张着嘴,喉咙深处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喘。一刹那的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定格,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好像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的神识几乎崩溃了。
无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磕磕绊绊扑过去的,他惊慌失措地跪在淮久身边,甚至连伸出手抱一抱她都不敢,害怕他一碰那人就要碎了。淮久嗔怒嬉笑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上一刻她还会说话,会生气,还是那么鲜活,可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是他害的,都是他的错……
他怎么能对淮久动手呢,淮久明明是……明明是……是他最舍不得的人……
无昼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他成了冰天雪地里一道孤寂的墓碑。
守着他还来不及认清,就已经消散掉的情。
禁地里的震荡越来越强烈,远处的山脉,近处的花海,一茬接着一茬地分崩离析,空间逐渐逼匛,天光被大片漆黑的云遮挡,目之所及就像一张巨大腐朽的老树皮,残渣扑簌簌地剥落下来,铺洒满地的,不是素雪锦花,而是鲜血染就的数度春秋。
玄夜在这番惊心动魄的巨变中,不合时宜地清醒过来,只一眼就被吓傻了。
他踉跄地走到无昼旁边,目光呆滞,压根不能理解这到底怎么回事。
“姑姑,姑姑……”
他晃了晃淮久,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护法,姑姑她……她怎么了……”
无昼始终一言不发,以虔诚的跪姿凝成了苍茫天地里的一抹风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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