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前。
明宵终究停下了离开酒肆的步子,踩着血迹,坐在尸身中间的干净地板。
此地死者众多,死状甚惨,若是多个亡者徘徊不愿离去,久而久之结煞不化,只会吸引更多邪祟赶赴此地。
明宵放下火烛,手中结印,闭眼,鼻尖的血腥臭味更明显了些。
她摒除杂念,念起安魂咒。
明宵念得并不熟练,只是身为亡魂时,曾听老和尚念过许多次,每次都能使她心绪平静一些。
随着明宵念出第一个字符,周围显得更静谧几分。
黑暗中好似长出许多无形无相的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等安魂咒念罢,她抬眼,一切都已消弭无声。
明宵环顾四周,轻声道:“戕害诸位性命的邪祟已除,还请诸位安息吧。”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供奉的牌位上,一块神位“嗙”地砸了下来,倒扣在地。
鹭州有供奉神灵的民俗,商客对神灵更是敬重有加,多在商铺中供神位以镇邪。明宵见过许多,最初并未将这神位当一回事。
但神位掉得这般巧,就很难不引人注意了。
她走上前去,将砸地的神位翻开。
上书鎏金小楷:
广寒仙子明宵之神位。
明宵:“……”
被人供奉的神位上,怎么会有她的名字?广寒仙子又是什么玩意?
她今夜下山,真是平白装了满头雾水。
然而已经没空让她多想,对面传来有人用硬物凿开门闩的声音。
明宵将神位放回原处,透过窗缝望,共有六人进了酒肆大门。
从佩戴法器来看,这六人的出身和修为均不俗。走在前面的是个胖子,剩下几个都看着他的眼色,以他为首。
酒肆空间狭小,想在这些修士眼皮子底下逃走,并不现实。
思索间,明宵看见死者之中,一人与自己衣着相似。白里衣,黑披风,就连身形也有些相像。
明宵心生一念。刚要动作,又想起那古怪落地的神位。
她顿了顿,试探问:“姑娘,且让我借你玉令与面具一用,可好?”
烛火忽然被压低了些,倏尔恢复正常。
大概……同意了?
“多谢姑娘。”
她取下此人腰间玉令,稍加打量。
莹白的玉令四角为方,正上方凿刻环形星纹,华丽精美。将一整块玉令握在手中,还能感受到灵力带来的暖意。
玉令中间两行小字:天枢院候选弟子,二百九十六号。
看来天枢院还在用当年宗门选拔的老一套,为求公平,用编号标识候选弟子的身份。
为玉令注入灵力,玉令背面就会显示此人真名。
明宵注入灵力,瞧见玉令上的姓名,表情顿生古怪:“……你我倒是有缘。”
无暇闲话,修士们踢踏的脚步声已经行至酒肆一层,没多久,又欲盖弥彰地没了声音。
明宵吹熄火烛,长廊再次沉寂于一片黑暗之中。
此刻。
数盏灯笼照亮长廊,少女战战兢兢拿着玉令:“道友,别杀我,我也是候选弟子。”
陈升将她上下打量,手里的剑就没放下过。
口说无凭。
今夜作为考题的,是擅化人形、奸险狡诈的画皮妖。卷宗记载,光是近一个月,被幻化人形的画皮妖骗走性命的就有十余人。
陈升警惕道:“点亮玉令给我看看。”
玉令与修士的灵力相连,若此人为妖,绝无可能唤醒玉令。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捧着玉令运转灵力,玉令表层渡过一层水银般的亮光。
“切……”所有修士都松了口气。
原来是虚惊一场。
再看她的玉令,上面大喇喇地写着“二百九十六”。
这么靠后的顺序,的确是院试中最易被抛下的散修。
这女的看起来这般软弱,八成是太过无能,被队友扔下了,才好死不死走到这个鬼地方。
陈升收剑,问道:“这里怎么回事?”
“不知道呀。”少女摇头,“我方才迷路,听见这里面好像有点声音,走进来看见好多人都死在这儿,腿都软了……还好你们来了,真是吓死我了。”
瞧这副软弱可欺的模样。
要是他们不来,这女的都要被吓晕在这里了吧!
陈升嫌弃道:“这般胆小,来参加院试作甚?”
“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少女低着头,一副胆小怕生的委屈样。
等陈升带着人作势要走,她竟然就这么跟在他们身后,像是赖上了。
有人对陈升使了个眼色:“升哥,真要带上这个拖油瓶?”
陈升觑那少女一眼,难得大度:“要跟就跟着吧。”
若是真遇见画皮妖,没准还能悄无声息地扔她出去当肉盾。
明宵若无其事混在修士中,果真没人将她摘出去。
这种考试里头,多个人总比少个人好。
酒肆已经靠近长街尽头,明宵跟着这些修士翻找民居。
趁其他修士没注意,她撕掉披风边角息音阁的暗纹,趁修士们没注意,将布料烧了个干净。
她如今已经涉险。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远目灵珠盯着,该小心的绝不能大意。
不过,这群修士没有质疑她的身份,就说明她赌对了。
标识候选修士的,唯玉令和面具而已。
这群修士并未认出她不是“二百九十六号”,说明玉令、面具都并非和某一人绑定,但凡修士,都能使用。
天枢院的玉令虽然无法攻击或防身,却与修士灵力相通,算是半个法器。
但面具只是最普通的木头打的,纹路与傩面有些相似,通体黑色,相对精简粗糙,只能用来挡脸,防身是不可能的。
大概是考虑到画皮妖会摹相,加之为了考试公平,才特意造出了这玩意。
但显然,这队出身世家的修士早就互相认识,面具只是个流程罢了。
一行人扫过长街,又要入林。
队伍前方,陈升朝后直呼大名:“陆荏,你断后。”
陆荏愣了一下:“诶?哦。”
断后可不是个好活。刚才见过那么多死人,揽溪峡里阴风阵阵,吹得人心里发慌。
奈何陆荏存在感太弱,像是六人队里的打工小妹。领头的发话,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从命。
正当陆荏自认倒霉,就瞥见刚才那个“二百九十六”走得慢了,掉队到她身边。
她忍不住提醒:“道友,跟紧点吧,这里怪得很,应该不安全。”
那姑娘“哦”了声,踩着碎步跟紧了些。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走没多久,姑娘果然犹犹豫豫,忧虑着问:“陆道友,我听说很多邪修专门刨尸体炼邪术,这里死了这么多人,要是有邪修混进来可怎么办?”
她很是担忧:“都戴着面具,又不知道面具下面的是什么人。”
陆荏挠挠头:“这个……应该不必担心吧。又有护考,又有远目灵珠,邪修使用邪术受限诸多,只能用普通术法,八成得被刷下去的。
“再者说,就算有不怀好意的修士混入院中,有掌院和诸位长老坐镇,也不会出事。”
这还是明宵头一回从真人嘴里听到“掌院”两个字。
季折风自知天赋过人,做事从来不拘一格,逸然洒脱到自负的地步。天枢院的行事风格,的确很像他的作风。
陆荏言辞含糊,想必修士们递交的履历压根就没被核实过,面具下的面目也未曾见过。
这般自大的游戏规则,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陆荏见这姑娘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又安慰:“放心吧,就算真有邪修混进来了,有护考在,也伤不到人的。”
明宵“嗯嗯”点头。
想起那块掉落的神位,明宵问:“那这酒肆里为何供奉着神位?上面的神灵,我还从未听说过。”
“啊?”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一听见这问题,陆荏顿时像踩了雷,“你你你,问别的也就罢了,这种事也敢在远目灵珠下头说。”
明宵抓着衣袖,怯生生说:“附近有远目灵珠?”
陆荏张望了两眼。
好吧,确实没有。
陆荏小着声音问:“明宵的名字,你没听过?”
明宵摇摇头,言辞中充满了无知的傻气:“谁呀?”
“哎?你竟然问我她是谁……”明明戴着面具看不见脸,明宵还是从陆荏的面具后感受到一丝绝望。
“那息音阁呢?听过吗?”
“有所耳闻。”
“明宵就是息音阁主明蕴的独女。”陆荏说,“她在当年是个传奇。身为凡人,明宵每月随弟子下山除妖都能全身而退,还会为受创严重的村落施粥送饭,很有些名声。”
明宵问:“那为何她死了呢?”
陆荏默了默:“其实按仙门规矩,修士不戮凡人,明宵本不该杀。但当年阴差阳错,她也在战乱中丢了命。”
“息音阁灭门后,鹭州连年欠收,许多人都说,这是上苍对鹭州的惩罚。所以,这里以前才有供奉明宵牌位的习俗,后来愈演愈烈,明宵还得了广寒仙子的称号。”
修士们不知不觉走入深林,峡谷风声越发大了,吹得人心惶惶,不自觉地抱着团越走越近。
陆荏生怕被落下,又知道自己见这姑娘看起来有些呆,就不由得与她多说了。
她嘱咐道:“这种事听听也就得了,不必当回事,也不要到处乱说啊。”
等明宵应了声,陆荏就提着灯笼,加快步子去追前面的修士了。
明宵不远不近地跟上这群修士,等众人的步子慢下来了,她独自背着手慢慢走,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
当她苟活于世,有的是人盼她死。等她真的死了,又有人盼她还活着。
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被埋葬,留给旁人的,不过只是一句“阴差阳错”的叹息。
最后,她被奉为天上月,又沦为不可说。
一念生死,求而不得。
这就是属于季折风的故事里,“明宵”存在的所有价值。
明宵踩着那颗石子,冷冷哼了一声:“什么破话本子。烧成灰倒进泔水喂猪,猪都不稀罕吃。”
前方,陆荏催道:“道友,前面好像有东西。”
明宵踢开石子儿,甜着嗓子应道:“诶,来了。”
黑暗盘踞的深夜,有东西追随着修士们的影子,走出酒肆,行过街道,又沙沙淌过草丛。
在修士离开之后,地面伸出一只触足,触足上又长出一只眼睛。那眼睛抓起明宵踢过的石子,疑惑地眨了眨,像是研究被明宵踢着玩儿的是什么玩意。
数里之外,少年站在山门前。他面朝远处黑雾最浓郁的方向,双目无神,像是在看着近处,又像是通过什么看着远方。
触足疑惑地眨眼,他也歪了歪头。
那只触足也学着明宵,将地上的石子儿往前踢了几步,又捡回来,黑肉上裂开一道口子,将石子塞了进去。
触足“咕噜噜”咽下石子,缩回了地面里,跟上修士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