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邺城之北。
官道两旁的树上已经吐出了嫩绿的新芽,长长的枝条在吹面不寒的春风中惬意的摇摆着,拂动着挺立在官道上的一名英武将士的血红盔缨,一万名精悍的将士整齐的官道上,整装待发,几千辆大车满载着军械粮草,静静的跟在队伍,一直延伸到城门口。战马轻轻的打着响鼻,不时的用蹄子刨刨脚下的黄土,希翼着能发现点意外,可惜官道上的黄土夯得很结实,它们什么也发现不了。
曹彰顶盔贯甲,腰里别着曹冲送他的长刀,笑嘻嘻的搂着曹冲的肩,缓步而行。
“仓舒,这次真亏了你,父亲一下子给了我一年的钱粮,我不用一边打仗,一边担心钱粮的问题了。”曹彰感慨的说道:“归得你给了父亲那么多钱粮,要不然,恐怕他也拿不出这么多。”
曹冲咂了咂嘴,有些无奈。老曹太黑了,他上次不过说说漂亮话,结果老曹真跟他要了一千万石粮食,将荆益两州的余粮几乎抽调一空。更黑的是,他居然只给了曹丕三百万石,截留下了七百万石。曹丕在关中打仗,刨去收买那些叛军的花销,最多只能再打半年,半年没有进展的话,估计就玄了。更让曹冲郁闷的是,老曹压根儿就没跟曹丕说这是曹冲支援他的,搞得曹丕现在看到曹冲就不爽,觉得曹冲背着一个大钱袋,却生生的看着他饿肚皮。
老曹的心思曹冲不敢猜,他总觉得现在一天到晚笑眯眯的老曹绝不是个善主。
曹彰见曹冲苦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仓舒,你别傻乎乎的把自己的腰包都掏空了,我知道你在荆州、益州的新政不错,可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么多钱粮拿出来,你自己以后还怎么过?万一遇到个天灾啊什么的,岂不是抓瞎了?”
曹冲笑了笑。推开曹彰的手道:“好了,你别想那么多了。将士们都在等着你,快去吧,小心点,父亲已经说过了,在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不得儿戏地。田国让(田豫)久在北边,熟悉那里的形势,你要多向他请教,莫要恃勇冒进。”
“知道知道,你怎么跟父亲一样,唠唠叨叨的。”曹彰嘎嘎的笑了两声,拍了拍曹冲的肩膀:“等我的好消息吧。”
曹冲不想在他临行之际再说什么不吉利地话,也笑了笑。拱手作别。曹彰飞身上了马,带着大军远去。曹冲站在路边,对着随后过来的田豫施了一礼。田豫心领神会,也在马上欠了欠身,缓缓的去了。
“将军,骁骑将军有足够的粮草,又有荀都督为后援,想来是没有事的。”庞统轻松的笑道:“我们还是尽快赶到许县去吧,将军的任务不比骁骑将军的轻呢。”
曹冲回过头看了庞统一眼:“我有士元这样地智谋之士。有什么难地。”
庞统难得地没有吹牛逼。他摇了摇手道:“将军莫要如此说。我现在还没有十成地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到了许县再说吧。”
张松嘎嘎地笑了起来。他这些天心情特别好。曹冲听他地主意。在应下了去许县地任务之后。也老实不客气地向曹操要了些好处。而其中最显著地就是张松得到了许可。看到了郭嘉当年主持谍组地工作时留下地大量文档。再有郭嘉地儿子郭奕郭伯益在一旁讲解。张松玩阴谋地水平又上了一个台阶。用他自己地话说。快进入随心所欲地地步了。最让张松感到意外地是。郭奕居然就是那个在襄阳城让他头疼了十几天地年轻人。两人一见面。张松先是愕然。后是释然。心里那块堵了几个月地石头总算落下了。
“仓舒来做什么?逼天子下旨封王?”荀地脸色很不好。身体瘦削。头发干枯。一点光泽也没有。他刚大声说了两句就咳嗽起来。只得停住话。捏起拳头堵在嘴边。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得荀文倩心疼不已。连忙上前来替他捶背。
“不用你管!”荀有些孩子气地拂开荀文倩地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父亲。你消消气。这不是来跟你商量吗?”荀文倩不忍地又凑了过来。一眼看到荀拳上地几丝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把握住荀地手惊叫道:“父亲。不是说只是偶感风寒吗?怎么都咳血了?”
“死了好。”荀仰起头,无限悲伤的叹了口气:“一死百了,省得看着我大汉的社稷倾覆,自己却无能为力。”
“父亲!”荀文倩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掏出丝帕擦掉荀嘴角的血迹:“丞相大人让仓舒来,仓舒能不来吗?仓舒不来别人来了,这事就好办了?你一世聪明,怎么这时候就糊涂了。”
“我是糊涂了,我老糊涂了,本以为把你嫁给仓舒,能以你的聪明引导仓舒,做我大汉的社稷之臣,再现我大汉地盛世,没想到却助纣为虐,白白地帮了这个负心贼子。”荀越说越生气:“天子那么器重他,尚未弱冠就力排众议封他为镇南将军,他要实行新政,哪怕有违我大汉的法令,也一律照准,就是希望能将他培养出来,有了实力才可以压制丞相大人地野心,没想到却替丞相培养出一个马前卒,现在居然到许县来为丞相请封王爵了,你知道天子有多伤心,有多失望?文倩,我看错了你们啊,你从伯也被你们迷惑住了,居然这么久也没看出仓舒的野心,居然还写奏章来替仓舒解释,说什么大汉火德不衰,有将星相助,我看他跟我一样,也老糊涂了……”
荀痛心疾首,双目垂泪,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气得直哆嗦,说一阵咳一阵。荀文倩真是急坏了,她不停的抚着荀的背,手中的丝帕染得通红。触目惊
“父亲,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荀文倩急得大叫了一声。
“你说。”荀喘着气,背靠着風雨文学顶。
“丞相大人手掌军政大权,仓舒虽然坐镇江南,可是益州新得。刘备尚在交州,孙权还占着扬州,仓舒手中兵力不过三万余,其中张平狄五千人,满奋威四千人,乐折冲四千人,这三人加起来接近总兵力的一半,又都是丞相大人的亲信,仓舒就算有心与丞相大人相违。又有什么实力?只怕丞相不需用一兵一卒,只要一道命令,就能让仓舒手下乱成一团。仓舒为了消除丞相大人的疑心。不惜掏空了益州、荆州的钱粮储备,为什么?不就是怕丞相生疑吗?为什么要怕丞相生疑,不就是因为仓舒一直在表态拥汉吗?你以为他就是想利用一下天子的威信?不错,天子亲口封了仓舒为镇南将军,使持节,又准了仓舒地新政,可是相比较而言,丞相大人的威信比天子的威信实在得多,即使天子不同意。丞相要封,他还能反对吗?”
荀被荀文倩一席话说得有些无言以对,他也觉得现在就要求曹冲反抗曹操有些操之过急了。
荀文倩看了一眼冷静下来的荀,叹了口气,缓了缓口气说道:“父亲,新政虽然实施了两年了,可是这两年一直在打仗,积余并不多,仓舒手中的实力也有限得很。再说了。说到底他们还是父子,怎么可能说翻脸就翻脸?天子刚刚松了口气,就从襄阳一下子要走五亿钱的财物,还说要修许县,这许县有什么好修地?天下还没有安定,他就想着享受,这让仓舒会怎么想?丞相大人真要把权交出来,天子会放过他吗,会因为仓舒的忠心放过他、放过曹家吗?就算他能放过仓舒。难道让仓舒父子相残?你也要替仓舒想一想。他是大汉的臣子,可也是丞相大人的儿子。大汉以孝治天下,你让他做个逆子吗?”
“不做逆子,难道要做个乱臣?”荀哼了一声,不屑的说道。
“这不是来跟你商量吗?”荀文倩见荀气平了些,也微微的笑了一声说道。
“你是意思是仓舒也是被逼的?”荀想了想,慢慢的说道。
“丞相大人派子桓去关中,又让仓舒停下江南的战事,支持子文去代郡,你还看不出他地用意吗?”荀文倩心疼的扶起荀,换了块干净的丝帕,擦了擦他地嘴角:“仓舒要是听他的话,那子文以后就是他的助力,帮他对付子桓,如果仓舒不听他的话,他就会让子文就会帮助子桓对付仓舒,这是丞相大人安排的后招,要不然他会这个时候提出来要封
荀叹了口气,半晌无语。
“仓舒自己什么意思?”荀低着头想了一会,抬起眼睛看着荀文倩说道。
“父亲何不问他,他陪着嫂嫂说话也有半天了,你难道不见他一见?”
荀沉默了一会,挥挥手对门口的荀小青说道:“去,请姑爷来。”
正在陪姊姊曹秋聊大天说笑话的曹冲很快就赶来了,他一见荀的脸色,大吃一惊,顾不得行礼,连忙赶过来关切的问道:“岳父大人,你地脸色怎么这么差?”
荀淡淡的笑了笑,推开曹冲的手:“不妨事,仓舒,你坐。两年不见,象个大丈夫了。”
曹冲嘿嘿一笑,规规矩矩的坐在荀对面,两人静静坐着,互相打量着对方。荀脸色忧郁,曹冲却是面带微笑,浑若无事。荀文倩见两人都不说话,不由得嗔道:“不让你见父亲,你天天念叨,见了父亲,你又傻乎乎的只知道笑,有什么想法,还不跟父亲说说。”
曹冲瞟了一眼荀文倩,咧嘴一笑:“我的想法,你不是都知道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荀抬起手摇了摇,不让荀文倩插嘴,他眼睛盯着曹冲的眼睛说道:“丞相大人是不是担心功高震主?”
“是。”曹冲很直爽的点点头:“父亲地功劳天下人有目共睹,现在刘备奄奄一息,孙权胆战心惊,关中的马超、韩遂已经是丧家之犬,天下已经粗定。父亲之功,无吝于光武中兴,这个时候如果说不担心陛下玩卸磨杀驴那一套,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担心也不一定要封王。这个是昏招,彻头彻尾的昏招。封王反倒让人觉得他有不臣之心,高祖朝的韩信就是例子。”荀缓缓的说道:“大汉火德未灭,这个时候要封王,跟王莽走的路子有什么区别?”
“不封王,那又如何能安父亲之心?”曹冲有些迟疑地说道。
“为什么不做个外戚。我朝外戚独掌军政也不是没有先例的。”荀瞟了一眼曹冲说道。
曹冲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做外戚倒不妨是个救急的例子,至少可以把危机可以缓上十年二十年,可是伏皇后还很年轻,我曹家地女儿就是进了宫,也做不了皇后,又如何能名正顺地独掌大权,又不让天子疑心?
“这个你不要急,你先告诉我。丞相大人会不会接受这个办法,而放弃要求封王?”荀不紧不慢的说道,看起来胸有成竹。
曹冲摇了摇头:“只是做外戚。恐怕还是不够。父亲虽然疑虑封王会受到反对,但从现在地情况来看,阻力显然不够,不足以让父亲收回成命。”
荀紧盯着曹冲:“你不要问别的,先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曹冲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声,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我这个镇南将军又要听天子的,又要听父亲的,我能做得了什么主?岳父想必也知道我的手下有一小半人是父亲的旧属,江南还没有平定。这个时候我不听父亲地,就是死路一条,就是有什么想法,也无济于是。”
荀沉默了,他低下头想了想:“仓舒,封王的反应太大,很容易引起别人误会,这件事还是拖一拖的好。你在许县呆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见见天子。我们再想想办法,你看如何?”
曹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镇南将军真是这么想地,他也不赞成封王?”天子回过头,有些不确信的看着面色苍白的荀。荀点了点头:“不仅是镇南将军不赞成,就是曹彰、曹植也不赞成,丞相大人也担心人心思汉,未必坚决,只是曹家生怕功高震主。要向陛下请个承诺。也是可以理解的。”
“承诺?”天子自言自语的说道,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眼神。承诺个鬼。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他曹家满门,做一个真正君临天下的天子,可是可能吗?时机还未成熟啊。
“他要什么承诺?就是封王?”天子转回襄阳贡来的席上坐好,刚才胀红的脸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封了王,他就放心了?”
“封王之事,暂不可行。”荀摇了摇头道,“高祖皇帝的白马誓说得很明白,非刘氏不得封王。但现在一口回绝了丞相,恐怕也不妥当,于今之计,不妨使个拖字诀,暂且先放一放。”
“拖字诀?”天子没听明白荀的意思,皱着细长的眉毛探询的看着荀。
“陛下,丞相自建安元年封武平侯以来,爵位一直未增,且我朝非刘氏者,县侯已经是最高爵位,不能再升。但丞相大功,又不得不加以封赏,否则难以服众,也让人有丞相已经功高难赏,不得已才要求封王。陛下何不借此机会增其户邑,以酬其功,这样丞相虽然得不到王爵,却也能有所得,必然也不会坚持要封王。陛下还可以同时封赏曹丕、曹冲,这样也可以给丞相一个台阶下,免得丞相面上无光。”
天子偏着头想了想,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这样曹操得了实利,但又没有破坏规矩,双方都有面子,应该还是可以妥协的。问题是曹操会答应吗?天子对这个方案还是有点疑惑。
“丞相所惧者,无非是功高震主,生怕交出大权之后性命不保,可是不交权则又于理不合,进则为逆臣,退则为冤魂,此在丞相也是两难之事。何况天下虽然粗定,但离四海晏平,重现我大汉盛世还为时尚早,当初许子将评之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陛下何不让他安心做个治世之能臣呢?”荀抬起头,看了一眼沉思的天子,住口不言。
“治世之能臣?”天子喃喃自语,无奈的叹了口气。要说许子将这个评语倒是贴切,就象当初许子将给自己的评语一样。这曹操确实是个能臣,如果真能忠心耿耿,倒真是个堪比霍光地忠臣,可是他能忠心耿耿吗?当初因为做司空不方便独揽大权,逼着朕恢复了丞相古制,却又拿着军权不怕,迟迟不立太尉,现在又觉得小命不保,要封王以安心了。封王就能安心?恐怕他还是试探朕的心思。为下一步做准备吧。
“爱卿以为,如何能才让他安心的做个能臣?”天子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得再向荀请教。
荀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考虑了好久,才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何不给丞相一个名正言顺、有先例可循的独掌大权的职位,让丞相安心地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什么样的职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天子禁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朝历来以外戚大将军掌权……”荀话说了一半,不再往下说了。天子一下子明白了,他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对,本朝外戚大将军不是一个两个。他们以外戚之尊独掌朝纲,虽然也让皇帝做得不舒服,可比起让人篡了位来,还是要容易接受一点。更何况这些大将军都没有一个善终地,只要他们一松懈,就可以将他们连根拔起,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解决朕和丞相之间地冲突。
可是,皇后怎么办?曹家的女儿会安心做个妃子或者贵人吗?
天子脸色变幻。有些犹豫不决。皇后伏寿自从进宫之后,一直和他相依为伴,相互扶持,现在又要为保住皇位,讨好曹家,要让她退位,实在有些不忍。可是不忍又能如何,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江山一步步的被人压了去?唉,也只有牺牲她了。想必她也能体谅朕的苦心。曹贼已经是风烛残年,最多十年八载的。朕就可以重掌大权了。等到朕夺回了大权,再追封她也不迟。
“爱卿以为,丞相能接受这个办法吗?”天子许久才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悲哀。
“不能。”荀坚定的摇了摇头。
天子一下子恼了,不能?不能你说了干嘛。他一下了拧起了眉头,坐直了身子,有些恼怒的瞪着荀。荀微微一笑,向前进了一步,轻声说道:“陛下,丞相让曹冲来请封,如果陛下就这么退让了,他又如何知道陛下的苦心?这只是最后地折衷办法,能否可行,还要先让丞相知道封王的难处才行。”
“如何让他知道封王的难处?”天子恨声道。
“陛下,臣有一计在此。”荀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保证能让丞相知难而退,届时陛下再增其邑,封其子,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