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脸色很郁闷,很沮丧,司马懿略一思索便知道了其中的窍要,他低下想了想,轻声笑道:“将军,你熟读经传,精通古今政务,有些事,想必是比较明的……”
曹丕有些不悦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司马懿所说的话里,前面的都是空话,他曹丕读过经传,精通政务却谈不上。但司马懿说这些,肯定不是为了拍他一个空泛的马屁,而是引出的后面的话,而且后面的话,想必是他不太精通的,所以司马懿才要预先把他的面子顾好。他静静的看着司马懿,淡淡的笑了一声说道:“仲达,你我倾心相交,有些话,就直说吧。”
“喏。”司马懿恭顺的应了一声,抬起头盯着曹丕的前胸,眼光虽然没有和曹丕对视,却能将曹丕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清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当初叔孙通以一介儒生跟随高祖皇帝,垓下一战诛灭项王之后,以儒术进于高祖,高祖斥之以马上得天下,叔孙通对之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斯言诚为至理名言。”
曹丕“哦”了一声,他明白司马懿的意思了。儒术虽然不能打天下,可是却能守天下,而且要守天下,非儒术不可,高祖皇帝也为说过不用儒术,不知天子之贵重如此,大汉用儒术治理天下数势力不可轻视,他们在打仗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是天下已经快要平定了,现在只剩下一个辽东还没有臣服。公孙康兄弟不是什么大才,如果他和夏侯带着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收复辽东只是个时间问的将军就没有什么作用,相反会成为社稷不稳的因素,这个时候要倚仗的是那些世家大族。特别是那些研究儒术的经学世学,而这些人,在关东是最多的。曹冲手下最有学问的几个大儒,不管是荀悦还是仲长统,不管是王朗还是许靖,都是汝颍、齐鲁一带地人。而他的那个女先生蔡琰直接就是陈留人。如果能拉拢住这些人,那么曹冲身边的一半力量——而且是作用越来越大的一半力量——就会偏向于他,至少不会来反对他。朝庭就有不少重臣是兖豫青徐一带的人,象那个现在深受天子器重的张昭张子布,就是徐州彭城人。至于丞相府那就更多了。数不胜算。曹操就是从这里起家地,他的部下,当然以这里的人为主。\*\/\
这些人很重要,曹丕也知道,他不是不想拉拢他们,他也屈尊前去相邀了,礼数也很周全。是这些人看不起他,根本不理他这一套,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生气。
“如今天下将定,名将地逐渐将退让于名儒。车骑将军一心只在工商,对儒学不甚看重,正是将军与这些世家相交的好机会啊。”司马懿试探性的说道:“车骑将军虽然在襄阳、长安学院设立经学院,可是这些经学只是研究学术,仕进之途却不顺畅,他们不仅要先通一经,还要在乡县任教三年,才能进入官吏选用。这些都是把经术当成和木匠一样地手艺,岂会得到那些名儒的青睐?车骑将军招揽到的,大部分不过是宋忠子、仲长公理一样纯粹醉心于学术的迂腐之人。哪里会有什么治国贤才。这些都是老天留给将军的,天与不取。不祥
曹丕苦笑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气愤的说道:“仲达,实话和你说,不是我不想招揽他们,是他们一个个清高名世,不愿与我这等俗人相交。我让叔业(鲍勋)去见他们,他们一个个都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要鼎力相助,可是就是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你看我地镇东将军府现在有几个名人?比起仓舒那人才济济的车骑将军府可差远了。”曹丕越说越觉得丧气,再也不能安静的坐在席子上,他站起身来,烦躁的走来走去。
司马懿略微思索了一下,微笑着说道:“将军,懿以为,他们的担心是有些道理地。”
曹丕站住了脚步,猛的回,不解的看着司马懿,过了半天才说道:“仲达,你说什么?”
司马懿笑了笑说道:“将军,我是说,他们既然答应了将军,却又没有实际行动,表示他们并不是不想与将军合作,只是有些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他们有些顾虑罢丕追跟着问了一句。
司马懿欲言又止,仿佛有些胆气不足的看了一眼四周,曹丕扫了一眼四周的亲卫,挥了挥手,把他们全赶了出去,这才回过头来对司马懿说道:“仲达,现在你可以说了
司马懿苦笑了一声,无奈的说道:“将军应该还记得我是如何进入丞相府的吧?”
曹丕一愣,想起当初司马懿推三阻四的不想出仕,结果差点被曹冲派人给杀了,这才被逼无奈的成了丞相府一员,不由得一笑:“仲达,亏得你机警,要不然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呢。\//*/\\”
司马懿揉了揉鼻子,也觉得有些后怕似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初天下未定,丞相忙于军国大事,不用儒者宽恕之心,行法家严刑峻法,丞相府中纵使是知名儒臣,略微有些小地过错,也可能被鞭笞,将军想必不知,何叔龙(何夔)身边常带着毒药
“毒药?”曹丕吃了一惊。
司马懿连忙摇摇手道:,何叔龙带着毒药,可不是想对丞相大人有所不利,而是生怕一时过错而受辱而已。何叔龙乃陈郡名士,其曾祖曾为安帝时车骑将军,其人与母兄居,以孝友著称,袁术尝胁令其说降太祖,为其所拒,名闻于淮南,他在丞相府依然不能自存。其他人可想而知
曹丕抬起手,摸着颌下地胡须沉默了半晌。曹操性子急,又是个信奉法家的强权人物,手下人稍有差错,拉出去扒了裤子打屁股地事时有发生,在丞相府的掾属的不止一个两个被打过。司马懿说的这个何夔性格又强直,倒是真有可能带着毒药以救自全。名士吗,当然要面子。这么一个大人物在大众广庭之下被人脱了裤子打屁股,确实有些不太好看,与刑不上大夫的古礼也颇不符。难道那些名士就是因为这个不愿意入府做事?
“丞相大人久在军中,用军中之法行事,也是在所难免之事。”曹丕不好说曹操地不是,一来他不敢说,二来他说了也不是好事,司马懿他们家家规极大,很重孝道。即使他现在也是个丞相府的官吏了,回家的时候看到老子司马防还是毕恭毕敬的,吃饭的时候老子不动筷子,他们弟兄几个也不敢动。在这样的人面前说曹操地不是,只怕反而会受到司马懿的鄙视。落一个孝的印象。“不过如今天下将定,时移境迁,自然不会那么严苛了。\*\/\”
司马懿笑了笑,连连点头:“将军宽宏待人,自然不会如此,我说这个,只是说以前地情况对那些世族的吸引力不大。他们本不是治乱之才,又有这些严刑峻法如拦路虎一般,他们不愿入府做事,也在情理之中。等到将军用事。以礼待人。他们消除了疑虑,自然不会再有担心了政,还需要拉他们来撑门面吗,关键的是现在,而不是以后。他挥了挥手,对司马懿示意不用再绕***了,直接说点有用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不知将军想过没有。”司马懿卖了个关子。
“什么问题?”曹丕有些不快的皱着眉头。
“天下有事,丞相大人三出求贤令以应时节,丞相府内固然有不少谦谦君子,可是也有不少凶佞之人,丞相要倚仗他们做事,自然要宽容他们一二。陈长文虽为风纪之职,可是他并无实权,一有纠察,辄为丞相宽恕,郭奉孝有奇才,虽品行不端,却是丞相极亲近之人,丁文侯(丁斐)能将官印卖了换饼吃,屡次违法,却退而又进……”
司马懿说了一半,停住了,丞相府中小人多,君子少,这些以经术为根基的人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不愿意来做官,不愿意同流合污。曹丕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要按这个说法,那曹操显然就是品行最不端的了,他从小就是洛阳城里地一个恶少年,到现在六十多年了,已经是大汉朝最显赫的丞相大人,可是依然不是那种谦谦有礼的君子,司马懿虽然没有说曹操是小人,可是这话里却透着这样的意思,这让曹丕有些不太愿意接受。
要不是现在有求于这些人,他才不想理他们呢。他想了好久,这才勉强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司马懿说道:“那仲达以为当如何?”
司马懿暗自笑了笑,他知道曹丕没有其他的退路,所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他,以试探他地心思和气量。如果曹丕不知轻重,发了怒,那他立刻告罪,然后转身走人。说实在的,他也不愿意和曹家的人在一起,曹操不是个君子,这个曹丕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现在天下的大权尽落曹家,他既然已经入了仕,如果不依附曹家,那在仕途上就没有出路。
“将军,乱世用才,治世用德。天下将定,丞相将老,将军以外戚之重,眼看着就要独掌天宪,如果再和这些士大夫不相往来,如何能治天下?”司马懿郑重的说道,他真半假,好象是说曹丕应该储备人才为将来做准备,其实是提醒曹丕,你如果不和士大夫相往来,以外戚之重独掌大权的可就不是你曹丕了。
曹丕有些着急,司马懿说的这些他都知道,问题是你得说些有用的办法,让那些士大夫为我所用才行啊,光说这些空洞的道理有什么用,我说要用君子,他们就能信吗?
“将军,我来之前,听长文说过。他说初平以来,天下板荡,民不聊生,背井离乡者甚众,古之乡评荐人之法,现在已经难以推行。所以人才无由得进,才让奸险之人充塞官途。如今要想大治,需得一好法子。挑选民间重德之人为官,逐渐淘汰那些品行不端之徒,使高德之人皆为重臣。如此法一立,则天下何愁不安,将军何愁无人?”
“这是什么法?”曹丕有些莫名其妙,听起来好象不错,可是究竟是什么法子,陈群来信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
“长文说,这是从军中的九品之法沿袭而来。”司马懿卖了个关子。不说了:“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虽然觉得妙,却说不清楚,将军如欲知道详情,当详询长文。他必然会说得比我更透彻。”
“九品之法?”曹丕略微明白了一些。曹操当年为了选拔人才,曾在军中实行过一九品之汉,由名重有声望地人把各种人按才能和德行成为九等,写成品状备录在案,这样一有空缺地时候只要去查一下品状,很快就能选到合适的人,用起来倒是蛮便利地。听司马懿这个意思,好象是陈群将这个办法细化了,要推广到其他地官员选用上去。不过,这个跟这些士大夫有什么关系呢?
“长文此法。\//*/\\重在中正的选用。中正必由贵重有望之人,由他们选出的人品行才有保证。那些小人自然进路无门了,这也符合古礼之贤贤的准则,将军如果能行此法,则何愁有德之人不望风而至?”司马懿抬了抬眼皮,静静的看着曹丕的脸。曹丕沉吟着,半天没有说话。这个法子听起来不错,给了这些士家进身之阶,只要有了一个领头地,后面就会源源不断的跟来,只是这个领头的从何而起可是要行起来,却不是一天两天地事情,是不是有些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曹丕有些迟疑的问道。
“将军,不远。”司马懿笑了笑:“将军要立此法,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是只要将军向丞相府请立此法,士大夫必然能知道将军地重德之心,他们也就能知道将军的心意了,自然不会再推三阻四。懿不才,愿与叔业共行之劳。”
“如此甚好。”曹丕笑着说道:“既然仲达有心,你现在又辞了仓舒那边的差事,就到我这小小的镇东将军府中做个长史,如何?”
司马懿大喜过望,镇东将军府的长史可是个显赫的位置,比原来那个带两千人的校尉好多了,如果要征辽东,那指挥地人马可就是几万精兵了。他连忙拜倒:“敢不从命。”
司马懿做了镇东将军府的长史,很快就行动起来,他一方面替曹丕写了奏表报到丞相府和朝庭,请立九品选人之法,广招贤才,一面以曹丕代言人的身份,和鲍勋一起走访了几个大族。他的身份和鲍勋又不相同,鲍家不过是地方豪强,虽然鲍勋的祖父鲍丹也曾以儒雅显而官至少府侍中,但是鲍家地儒学背景并不深厚,而且鲍信最大的官不过是个济北相,而他司马家就不一样了,从高祖父司马钧任征西将军开始,司马家就世为两千石,他的父亲司马防曾官至京兆尹,家学深厚,与众多世家大族的关系都很好。有他出面,再加上他鼓吹的那个九品之法,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好处,爽快的答应了镇东将军府的征辟,一时之间,镇东将军府名士云集。
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更让曹丕兴奋的是,丞相府地那帮官员听说了曹丕请立九品官人后,好多人向他表露了善意,而这其中最重要地两个人就是主持丞相府选官的崔琰和毛。
崔琰和司马懿地兄长司马朗关系很不错,如今听说司马懿在镇东将军府任长史,而上表请立的九品官人法和他的选人思路又很相符,立刻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在他的推荐下,一批冀州人陆续进入了镇东将军府,而毛自己就是陈留平丘人,对大批陈留人进入镇东将军府,也给予了不少支持,有了他们两个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本来空荡荡的镇东将军府就有些人满为患。
有了那些大族的支持,曹丕备战辽东的计划进展得更顺利了,九月底,一切事务相继完成,曹丕向丞相府请拨粮草,并请调冀州曹仁部、涿郡太守赵云、护乌桓校尉牵招及渔阳太守等部兵马一起出征。曹丕并不指望丞相府能够全部答应他的条件。他手中有夏侯所部近七万人马,有臧霸等部两万水军,只要有足够的粮秣军械。他相信自己就能平定辽东。他信心十足,甚至在丞相府地答复到之前,他已经让臧霸带着水军先行出发。从东莱郡出海,直击辽东郡沓氏城,吸引公孙康的注意力。只等秋收一完成,哪怕丞相府不给他另外调用粮食,只让他使用青徐等地的物业。
九月末,在路上了一个多月的吴质听说了曹丕即将大举征辽东的事。快马加鞭赶到了陈留,曹丕一看大喜,他正在想着吴质呢,吴质就来了。他连忙让人把吴质请进去,一见到吴质曹丕吃了一惊。吴质不仅气色很不——这可以理解,刚被罢免兵权,气色不可能好得起来——而且脸色也不好,一看到曹丕,他只是拱了拱手,却没有欣喜的表情,不免让曹丕百思不得其解。
“季重,为何如此?”曹丕笑着说道:“我正差一员重将呢,你怎么现在才来,而且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还耿耿于怀?别想了。不就五千人吗,到了我这里。让你带一万都不是问题。”
“将军……”吴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的说道:“听闻将军欲立九品之法,不知质当为……几品?”
曹丕一愣,随即笑了,他看着吴质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好笑,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吴质是济阴人,他家不是世族,而是寒门,他才学通博,却又不甘心做个农夫,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争取进入上流社会,从来不与乡里人来往。他套上了曹丕,但是乡里人却不给他面子,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称道,就连他交好的董昭都有些看不上他,不愿意为他品题。曹丕欲行九品官人之法,以他吴质地名声,别说高品级是不可能的,只怕能不能入品都是个大问题,这么一来,他岂不是跟着曹丕白混了这么多年,最后却一无所有?如果真是这样,他辛辛苦苦的跑到陈留来干什么?还不如留在关中,和朱铄一样改投曹冲门下呢。
现在见到曹丕发笑,吴质心里患得患失的心思更重,他的额头冒出汗,在满面灰尘的脸上蜿蜒而下,流出一条湿湿的沟,宛如一条蚯蚓,看起来狼狈之极。
“季重。”曹丕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吴质身侧,沉声说道:“季重,你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了?这品藻人物虽然权在中正,可是最后决定权还是在我地手中啊,如果大功得成,你何忧富贵?你济阴吴家,又怎么可能还是单家?再说了,这不是刚刚请立吗,且不论丞相府能不能应允,就算要施行,也要几年的适应期,有这几年的时间,你还不能逞你的青云之志吗?”
吴质一怔,立刻明白了曹丕的意思,心中地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只要曹丕保住了权位,他吴质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这是曹丕给他的承诺啊。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如何立功,如何能帮曹丕保住他的继承权。他连忙转过身子,拜服在曹丕的面前,头几乎磕到了曹丕的丝履上,他抽质一时糊涂,想错了心思,还请公子恕罪。”
曹丕听他不称自己将军,而是称自己公子,心头一热,他弯下腰,拍了拍吴质的肩,叹了一口气说道:“季重,你我相知多年,如何一时乱了阵脚。你啊,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属下知错了,属下知错了。”吴质喜极而泣。
“起来,我们还有大事要办。”曹丕双手扶起吴质来,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季重,时间不多了,机会……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