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白城医院, 抢救室的那盏红灯倏地亮起。

容伽礼带着血腥气的怀里空空如也,一分钟前亲手将昏迷不醒的路汐交到了医生护士手中,他不要人搀扶, 却未发觉自己退后了几步,完全感受不到四周, 在他这双猩红的眼里看任何物都逐渐变得虚无, 隔着面前这扇厚重冰冷的抢救室门。

仿佛看到了路汐毫无声息地, 身体冰冷躺在了雪白的手术台——

“容总?”

周境川的嗓音在叫他, 担忧着原本这几日容伽礼就突发精神失常在容家私人医院的重症病房渡过的,醒来不听任何人劝阻,疯狂地要去宜林岛找路汐。而先前江望岑那爆发力极强的一击, 是直击了容伽礼的头部。

而头部这里,七年前就被亡命徒重伤过。

周境川想趁着路汐没下手术台, 劝容伽礼去做个详细检查再休息一下,这里有他看守。

但是容伽礼神经系统已经屏蔽了周境川的嗓音,头顶闪烁的红灯映在他的眼, 显得更红, 恍惚间七年前在红树林海滩边的画面清晰浮现出来。

容伽礼很清楚知道, 他并非出现了幻觉,此刻看到的是自己记忆里残缺的最后一部分。

……

右手系紧绸质领带刹那, 容伽礼异常平静面对着追赶上来的这群人, 全是陌生脸,他视线一个个掠过, 显然是记下了样貌特征。

而对方也在打量他, 其中为首的董元武前半生是恶名远昭的通缉犯, 靠江氏集团改头换面, 很快就眼神犀利地将容伽礼身份辨认出来:

“江总交代说这岛住着个人上人, 看来我们走运了,给撞上啊。”

另一位低声问:“董哥,现在怎么办?”

董元武对容伽礼挑眉头:“我的这些兄弟都是仰仗雇主才混饭吃,交代下的任务没完成,回去不是断指就是断腿的,都是身不由己啊,您开恩,让我们过去把那小姑娘好生请回去怎么样?”

容伽礼语调平淡问:“你的雇主给你多少?”

董元武却摇头,且不提背叛旧主的下场——可能当晚全家老小就会被集体沉尸深海。江树明对他有恩,而他也最看不惯像容伽礼这种人上人,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慢姿态。

“别拖延时间了,这岛已经被封锁,她跑不掉的。”董元武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残忍,还说:“以前啊我在疯人院就替人剁了一个尊贵小少爷的手脚,看来这丰功伟绩又要添一笔了。”

话声落地,他眯起眼看向容伽礼,却见容伽礼神情没变, 看上去完全没有惧意:“试试。”

董元武已起杀心,摆明了如今跟容伽礼谈崩,就算不伤他分毫。看容伽礼审视人的冰冷眼神,立刻敏锐地察觉出等事后,让他回到容家的话绝对要寻上门来清算。

还不如趁着局势有利于自己,先将容伽礼给弄废了!

“废了他!”董元武突然暴起,一道刀光随即朝容伽礼的手臂狠命削了过去,却扑了个空,回头的一刹,他胸腔传来剧痛,被容伽礼顺势冷漠地踢飞出了三米远。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被家族精心养尊处优的继承人,搏斗起来,会比穷凶极恶的亡命徒还要充满杀气,而董元武震惊几秒后,很快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吼地着大家一起上。

“他一个人,我们三十个人,老子就不信废不了他!”

“谁说他一个人?”

有道嗓音随着海风飘散了过来,在容伽礼的身后,一身浅灰色休闲装的谢忱岸现身,他似无声的加入了这场危险对峙,直至走近。

容伽礼侧首看他。

谢忱岸一笑,动作优雅地解开脖子上那条领带,也有缠绕右手的习惯;“这地方还真不好找。”

守在别墅的保镖前脚刚全部撤离,紧随其后宜林岛就被封锁了起来,谢忱岸和宁商羽到处闲逛了会,很快察觉到不对劲,那这岛一群四处巡逻的保镖又是谁的?

一旦人数看着超额,便意味着要出事端。

谢忱岸当下和宁商羽对视了眼,猜测莫不是容伽礼的行踪被走露风声,有亡命绑匪为了天价赎金,孤注一掷来绑架他?

而董元武见又来一个,森白的脸孔绷紧到了有点扭曲程度;“来得好啊。”

原本他不敢真解决了容伽礼,想用疯人院那套规矩,把人给废了,不要伤及性命就好。

现在却来了个谢氏家族的未来继承人,一下子得罪两方势力,反正回去都不好交代,心底阴冷杀心倏起,管是谁家宝贝儿子,把这两位杀了沉海,彻底清除这片海滩经历过的搏斗痕迹,就算上面要查明真相,他也早跑到国外去避难。

容伽礼和谢忱岸的眼神短暂对视了秒,迅速地领会彼此的意思。

下秒,谢忱岸先动手,躲过了一记裹挟着海风的刀刃袭来,转瞬的空隙里揪起对方朝人群甩去。与此同时容伽礼已经目标明确地直攻董元武,四周被谢忱岸清场几米远,这次出拳更加毫不留情,而要面对曾经把国外没有规则可言,犹如血腥斗兽场的地下拳击俱乐部都给玩腻的他——

董元武险些招架不住,手臂骨裂般的疼痛刺激着脑神经,紧接着手中长刀被夺走,再次让容伽礼对着胸骨踹进了海滩里,在这生死时速中,没等反应,那把刀向下贴着耳朵深深插了下来。

容伽礼此刻俯看的姿势像是居高临下一样,双眼因为激烈情绪而变黑,盯着董元武的时候不加掩饰那股极度危险的杀意——

这是隐藏他圣洁人皮之下的,真正面孔。

他要杜绝后患。

这些亡命徒这次敢封岛抓路汐,只要给逃脱一个,下次又敢做什么?去学校找她,还是犹如恶魔一样在暗处兴奋盯着她,然后找准时机将她绑走。

远处诡谲的深海掀起一波浪,风声带着血腥味。

容伽礼面容轮廓的阴暗锋利,他修长骨感的手指极稳地拔出长刀,对准董元武的手掌。

砰!

枪声响起,周遭一片死寂。

是谁中了弹?

当董元武脑海中有了这个强烈意识,怒瞪起的双眼看到一滴鲜红血液,沿着容伽礼的左肩砸进他缩紧的瞳孔时,下秒,凭着多年亡命生涯游走于危险的本能极速反应,他跃身而起,重拳砸响了容伽礼的头部,顷刻间两人翻滚在迎面袭来的一波巨浪里,冰冷腥味的海水却不能熄灭躯体内沸腾的热血……

“容伽礼!”

时间被陡然拉得漫长,谢忱岸指关节上浸满了血,想要冲上前搭救,却在步伐迈出那刻一顿,他同时注意到胸膛的位置正幽幽闪烁着一个小红点。

有人持枪在暗处。

谢忱岸非常细微的偏了下头,而红点就立刻游动至他额头正中心。

无声地警告着。

局势瞬间逆转,董元武粗喘着呼吸捡起那把锋利的长刀,杀疯了理智,狠命地照着容伽礼就横挥下去。谁料他抿紧的冷淡薄唇连痛意都没溢出,身体已经自动做出了反应,手臂的肌肉线条绷紧,直面给了董元武一击。

而那刀锋,硬生生地刺进了他全身的血骨里。

董元武嘶声道:“有什么遗言?看在老子废你一条命上,给你个机会说?”

此刻他毫无章法地乱砍,阴冷的眼珠子就透着一个欲望,把这位人上人的天之骄子当场给真正意义上的粉身碎骨。而脑海中的精神达到某种程度时,身体是会不由自主地亢奋异常,霎时又是刀锋落下,整个过程的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三十几秒,海水已经被浸红,谢忱岸厉声:“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继而在他身体踉跄向前,容伽礼冰冷手指带着黏稠的血先一步扣住董元武的腕骨,力道毫不相让对峙着,下秒反拧,就势夺刀,紧接着毫不犹豫地:

砰!

比容伽礼动作更快的,是枪声。

这次是朝他右腕骨击中,带血的长刀也脱手而下。

董元武条件反射去捞,性命攸关的时刻,大脑的念头都是砍死再说,而这一下,谢忱岸硬是替容伽礼抗了下来,后背被划破很深的血痕,他步伐趔趄几许,经过了凶狠搏斗的两人皆是犹如困兽,单膝抵在了海滩上。

濒临绝境,时间漫长得犹如没有尽头。

谢忱岸右手的领带已经散开,鲜血沿着尾端流下。

容伽礼更是脸色白得不像活人,血肉的伤口传递来的疼痛完全麻痹了神经末梢,眼神冷漠地看着从四面八方围绕的极恶歹徒,嘴角勾了勾。

董元武森森盯着:“你讽笑什么?”

血腥味的潮湿海风刮过,却是谢忱岸尾音不是很稳,语调又极力地说:“他笑你不知死活,生路不走,要把自己沦为陪葬品。”

董元武攥住刀柄,一时不由心头发紧,还未说什么。

视野便清晰地看到谢忱岸的额前又出现一个猩红色的点,更多,还有容伽礼的太阳穴处,始终瞄准着最致命的地方。

持枪者显然是他这边的,董元武扭头看向那片红树林。

果不其然对方也缓缓现身,携带着一群端着冲锋枪的兄弟,光凭气场就看出都是受过最严苛训练的专业匪徒,为首那位身材高大,却两鬓斑白的混血男人笑了笑:“很抱歉,用这种不友好的方式跟诸位打招呼。”

董元武殊不知,他的后脑勺也被红点瞄准了。

只是无人敢提醒。

“你的雇主也是江总?”

“正是。”男人彬彬有礼地回答了董元武的话,继而又顿了下:“前三秒是,如今不一定。”

什么意思?

董元武表情困惑,而对方已经看向了谢忱岸和容伽礼,那灰蓝色的瞳孔看似和善,实则藏着更凶狠的杀机:“这两位小少爷的命你不能取走,有人正跟我老大谈判。”

这帮人不会彻底听命于江树明,谁价高,就为谁买卖。

而混血长相的男人简短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十分钟期限,谈不拢赎金,乱刀砍死还是一枪爆头,由董元武决策。

第二句:谈拢赎金,这两位小少爷,由他亲自护送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在场的绑匪都冷漠神色看着。

谢忱岸对这个局势毫不感到意外,毕竟是他来这片红树林海滩前,就跟另一位商议好的。几人再能打,也终究抵不过百来人,不如直接寻上最有话语权的谈判。

他稍微侧头,看向容伽礼:

“宁商羽的谈判技术是跟你父亲学的,你觉得能成么?”

容伽礼看似表面无恙,但是鲜血顺着额际流淌下,早就将耳朵的听觉笼罩住,谢忱岸的嗓音像是隔着大海的另一端朦胧地传来,他隔了几秒才说:“可以为我们多谈下两颗子弹——”

谢忱岸笑了。

容伽礼中枪的伤口已经分不清是否在流血,黏在白衬衫上。

十分钟很快过去。

为首的混血男人计时结束,偏头点了根烟,继而语调充满了虚伪的哀伤:“看来我老大没有做成送上门的这笔买卖——”

他抬手意示,把现场局势还给忠心耿耿为江氏集团效力的董元武。

就在此时,空气中的细微气流涌动,无声地发生变化。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只见红树林方向传来了直升机巨大的风响,以及谢忱时忽近忽远的召唤声:

——“谢忱岸!”

——“谢忱岸你再不出现,本少爷就立即返程回谢家做独生子!”

——“你在哪啊???”

——“哥!!!”

随着一道撕心裂肺的怒吼声逐近,衬得海边更死寂了。

谢忱岸被这声哥震耳得皱起眉头,好在谢忱时喊完,直升机也犹如金色流星划过这片红树林,终于看到了乌泱泱一片的人群,他从机门探出半边身,被天际耀目的光晕映着与兄长五官样貌极其相似的脸孔,随即,朝底下吼:“二十亿美金赎下两条命,他妈的谈妥了,都把枪口给本少爷放老实点!”

而紧接着不过三秒。

谢忱时就开始气焰嚣张的破口大骂了起来,还担心这些亡命绑匪听不懂中文,三国语言轮流自由切换的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毫无美德轮了一遍。

重点的信息有:

宁商羽冒着风险,用空头支票的二十亿美金去找这班绑匪的老大谈判,按理来说这笔巨额赎金对刀口子舔血的绑匪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但是那鹰钩鼻的老大却提起,有一笔账,要跟宁商羽清掉再谈生意也不迟。

原因是凌晨夜里,宁商羽在这座岛上闲逛时解救了一个即将落入魔抓的白衣少女,给这鹰钩鼻的狗腿子手下,赏了根雪茄。

而所谓的清掉这笔账,便是要宁商羽也赏自己一根。

否则的话,别说二十亿美金,再加三倍都免谈。

结果显而易见,宁商羽的额间生生烙下了烈火燃烧的雪茄印。

——否则谢忱时也没机会在这里骂骂咧咧,他还嫌不解怒气,继而,伸出青脉绽起的修长手臂,朝直升机下方的海滩,嚣张地伸出一中指。

双生子的好处就是自幼伴生长大,谢忱岸已经对行事疯批的谢忱时完全免疫,遇到任何情况都能保持堪称完美的冷静态度,墨色的眼眸在下秒,转向了那个的混血男人:“我出十个亿美金,买我弟弟这条命。”

混血男人这才打消了击下直升机的念头,随即身边的一位同伙已经跟老大联系上,获得了:不用继续封锁岛屿,以及将江氏集团的人带走的撤离指令。

乌泱泱一片顷刻间都散完,静了半秒,谢忱岸清晰感受到容伽礼靠在他的背上,随即语调懒洋洋地调侃了一句:“温柔点啊兄弟,没缺了什么部位吧?”

容伽礼被额际流淌下的鲜血浸透了眼球,望着大海,视野内是一片猩红,却盯着那高高升起的红日。

过许久。

“路汐。”他无声地念着,胸腔内缺了这根软肋。

谢忱岸皱紧了眉骨,很快察觉到有不属于自己的冰冷血液贴着他冷白脖颈淌湿了衬衫,侧过身去看时,容伽礼整个人于无声平静中倒在了这片充满血腥味的海滩上。

红灯倏地熄灭,抢救室的门被推开,主治医生摘下医用口罩大步走出来:“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了,但是可能会出现肺部感染情况,先留院密切监测。”

容伽礼在此守了一整天,双眼充满很重的血丝,闻言情绪异常的平静,只是盯着那扇门,想亲眼看路汐安全地被送出来。

考虑到医生所言,而他也不可能拿路汐一丝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去赌,所以暂且没有转到更高级私立医院去,等天色彻底黑了,墙上的挂钟也指向七点半。

容伽礼从始至终不让任何人探病,借用房内的卫生间将一身皱巴巴衬衫长裤换下,洗尽浓重的海水气息,才步伐很轻走到了雪白的病床前。

他微微俯身,却连亲都不敢去亲路汐,怕亲的力道弄疼了她。

只是垂着眼,视线很缓慢地,在这张比枕头还白的脸蛋仔细流连,开口时,一整天未沾水,嗓音早已经沙哑异常:“原来你一直对我感到很愧疚。”

——你不见我,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除了看新闻报纸,企图从上面找到一点容氏家族传闻的蛛丝马迹外,我根本找不到你啊,你在哪?

——七年前,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再狠点抛弃你!

——我恨死你了容伽礼。

曾经重逢之后,路汐情绪失控说过的话犹如历历在目,容伽礼这才知道,她说尽的恨,每个字都在无声痛苦的爱着他。

每次的回避,都是怀着对当年这场离别的愧疚,甚至一开始都不敢在他私人领域留下属于她的痕迹了。

容伽礼将额头贴着她的手心,这具身躯也僵在了清冷光线里,病房内只响他沙哑的喘息笑声:“醒来好不好,我让你恨,把一切无法发泄的情绪都恨到我这里,我让你恨……”

极度的安静充斥着四周。

病床上的路汐,垂着的睫毛蓦地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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