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舅舅将他托到了一处府中做下人,家中虽都是行医,可他并不通医术。盖因舅母在,他在家中从来都是干脏活累活,连医书都碰不得,连字都不识一个。

他这辈子没前程,大抵就是做个家丁,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他才十岁,这府中不大,老油子却极多,重活累活都扔给他干,他一个孩子说话没份量,也没人会替他撑腰,他是被家中卖来的,便是打死了累死了也没人会管。

这年腊月他生辰,他还记得娘亲说万事都可以马虎,唯独生辰这一日不可马虎。

他特地早早干完了活,求了半日假,准备出门吃碗长寿面,才走在街上就被一群乞丐盯上了荷包。

那些小乞丐欺人,一拥而上争抢他手里的荷包。

他死命挣扎,挨了不少拳脚,却也抢不回他的荷包。

被拳打脚踢几番之后,他满脸是血,终是受不住松开了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荷包,看着他们满足大笑着散去。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孩子,满心的无助和绝望,让他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还不如冻死在这雪天罢了,也免得往后无穷无尽的苦,

日子仿佛也永远不会好起来。

无人敢管他,路上的人皆是避着他走,唯恐招惹了麻烦。

忽而,他感觉面前走近一个人,有伞遮在他头上,掩去落雪。

他停止哭泣,一抽一抽地含着眼泪抬起头,便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离的小公子,锦衣玉带,撑着油纸伞看着他。

小公子年纪极小,便已有了生人勿近的气度,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沉稳,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稚嫩的眉眼看着会有几分漠然。

他有些害怕这些贵人,微微往后缩着身子。

对面的小公子却伸手将沾血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愣住,当即伸手抢回荷包护在怀里,眼泪不住往下落,哽咽开口,“谢谢……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两条路供你选,一条我予你钱财,保你一生荣华,取之不尽,除非我死。”

他茫然睁眼看向他,连哭都停住了。

小公子继续道,“另一条路习武识字,进宫谋前程,只是跟着我九死一生,说不准哪日便没了性命,你且想好。”

他不知这小公子为何说这番话,只知道他必然不骗人,因为他说话间已然递来一叠银票,他从未碰过银票,且还有这么多,恐怕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微微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带血,全是伤。

他要进宫!

哪怕宫中会吃人,他也不怕。

他收回手,坚定道,“我要跟着公子。”

小公子却没将银票收回去,而是放在他手上,“我让你去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方才乞丐加在你身上的拳脚还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受你的拳脚。”

他眼中还是懵懂,下意识接过一叠银票,他不懂小公子的用意,凭着本能便去做了。

可人单力薄,他便花了少许银钱,雇了几个乞丐,将那几个小乞丐好一通收拾,便回去复了命。

这是小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件事,虽说没到完美,但多少也办成了。

小公子看向他,淡淡点评了句,“还算可以,只是用钱取之乃是下乘之法,往后不可再用。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驭人,不要把任何人变成你的对手,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你最趁手的工具,与之敌对,不如抓住其在意的点诱之,攻心才为上策。”

小公子看向桌上如数还在的银票,“要钱财有何用,没有能力依旧守不住,就像这个荷包,你要做的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旁人不敢觊觎你的东西。”

他后来才明白小公子的用意,这银票是让他打点所用,问明每个小乞丐的来历底细,所惧之物,所喜之物,所盼之物,便可攻其心,为其所用。

他需要做的不再是下人,而是人上人。

他也不曾想为何这般年少的小公子,竟这般厉害,后来才知道,小公子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八岁封王,是历代王朝最年轻的王爷,养在太后膝下,身份尊贵,可各中又有多少艰辛?

稚子又是如何在宫中这样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而他家殿下自幼丧母,懵懂年纪便要学会自保,各中疾苦何人能知?

他跟着殿下,很快就熟悉一切事宜,他习武极快,脑子也快,也极善识人,乞丐孤子被卖为奴为婢的,但凡可用之人,他便纳入麾下,他知道殿下所谋之事乃天下,即便天下已有太子。

可这江山本就应该择其明主,能者居之,才是正道。

他知道殿下所要的,所能做的都超乎他们眼界,他们能做的便是跟着殿下。

等他已经开始游刃有余处理着所有的事,管理着无数暗卫死士,想起往日被打骂责备的日子,“殿下为何帮我?”如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也并不够聪明到让人刮目相看,值得殿下这般教。

他记得殿下那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可还记得你父亲?”

他摇头,自然陌生,他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晓爹爹那日进宫之后,便没再回来……”

殿下默然无声,那样安静,他看着远处宫墙,极轻道,“不记得也好,恨之一字难免折磨,常大人我会替你记得,他的仇我亦会记得……”

他知晓,殿下心中压了许多事,他蛰伏数年,将他的荷包还给他的那年,也不过才九岁,比他还小一岁呢。

殿下自年幼起便礼佛念经,从来都是克制,他几乎没有见过殿下有任何起伏情绪,殿下所料之事从未败过,所要的结果也从未有丝毫偏差。

万人万事皆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犹如一盘棋局,便是它纵横交错,也脱离不出殿下的掌控。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殿下一定能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年,殿下十九岁,便已然扫清所有障碍,能做天下的王。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

夭枝这个山中的女子,根本不像世间女子,是其一出现他便觉得该杀之的人。

他记得那年殿下生辰,正逢落雪天,他回去将事宜报备。

殿下从来都不是在乎生辰之人,是以无论热闹与否,都不会影响殿下的心。

可这一次,他却发觉殿下在出神。

他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雪,似乎在等人,可殿下在禁足又能见到什么人。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那位才有这样的胆子了。

他想了想,将来时听到的消息说道,“殿下,夭大人今日应当不会来了,太子那处叫了个戏班,如今正热闹着。”

殿下闻言微微一怔,他垂下眼,许久之后才道,“总归是旁人那处热闹些。”

他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外头突然传来细小动静。

殿下抬眼看去,却只是踏雪迈着步子,往里头跑近。

他转头看去,果然见殿下慢慢收回视线,似乎心不在焉。

他实在忍不住开了口,“殿下别再等了,太子那处热闹有趣,她必然不会来了。”

殿下听到这一句,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片刻后,他自嘲一笑,道了两字,“也对。”

这是他唯一一次听出殿下话中的落寞。

他心里不是滋味,太子必然知道今日是殿下生辰,他总归是不愿殿下有多舒服的,自幼到大不都是这样吗?

天家哪有什么血脉兄弟可言?

只怕今日将夭大人叫走,也是为了疏离他们二人。

他实在是有些害怕,因为自幼太子殿下便是天之骄子,无论他做什么都讨人喜欢,都有人护着宠着,而自家殿下,却那般辛苦才能保住性命。

太子如今位高,对夭大人又好,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过这般,只怕夭大人往后也会慢慢疏远殿下。

此乃人性使然,总是避免不了。

殿下这般聪明,又怎会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自嘲一笑罢。

夭枝此人太不符合常理,天下竟有她这样能预知后事之人。

她与殿下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从不隐藏自己的心思,来往之间随意不拘,仿佛这天下也不过是尘埃里的一颗沙,无足轻重。

他们这些人的恩怨执念,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在朝堂之间来去自如,想管的便管,不想管便绝对不管,要献毒计便毫不顾忌献毒计,要歹毒其心便是歹毒其心,从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仕途。

她敢单枪匹马违背圣意去天牢将殿下劫出来,却还能安然无恙从天牢里出来。

最可怕的是,她亦是对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之中,他见过无数人,这样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便是自家殿下。

他自然担心,他怕此人会是个变数,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凡尘间的所有,甚至是她自己的性命。

殿下教过他,凡为其人,皆有所求,得之所求之物,便知其心弱点,攻之可胜。

可……可此人没有……

她没有在乎的东西,也就意味着她没有弱点,这样的人岂能留着?

他知道一定会出问题。

果然,后来殿下果然放过了她,可她却没有放过殿下……

他的殿下,他这一生受到的温暖何其之少,有一个豁出命去来救他的先生,却终究也要他的命……

终究是天意弄人。

他一直以为夭枝是没有心的人。

可她那日却抱着殿下哭得那么惨,她眼中执着,喃喃自语,“天命如此写便真该如此吗?”

天昏暗至极,黑云极沉,似乎要压近地上,场面极为可怖。

周遭刮起可怕的巨风,掀翻殿顶而去,风旋转而上直通天听,带起的尘沙叫他们根本睁不开眼。

滚滚雷声而下,极为瘆人。

他拼命冲过重重障碍,却怎么也冲不进去。

等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过后,竟不见夭枝的踪影。

殿中只有殿下一人安静躺着,像是睡着了,他身旁还放着一截木头。

他连忙上前去探殿下呼吸,却已是全无,他不由泪流悲鸣。

忽然一长须老者不知何时出现身旁,拿过殿下旁边的一截树枝,颇有几分认真端详。

他一时之间恍惚,这人是谁,怎会出现在宫中?

那夭枝的师兄和酆惕当即飞扑进来。

滁皆山看着他手中的木头,“掌门,还有没有救?”

那老者端详片刻,赞叹道,“雷击木啊。”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