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雨天,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灰蒙蒙的城市突然变得阴冷。杜茉莉在昏睡中听到了闹钟的响声,一激灵地睁开了眼,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发现不见了何国典,房间里有种浓郁的怪味,那是烟酒气和他们的体味以及这个老房子本身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的浊气。
“国典,国典——”杜茉莉叫唤着丈夫,坐了起来。
何国典不在屋里,他会到哪里去呢?
杜茉莉看了看闹钟,才8点多,心里想也许是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往日里,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杜茉莉要睡到10点多才会起床,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打扮打扮就骑车去上班,到“大香港”洗脚店也就11点半左右,这时洗脚店正好开始营业。昨天打电话找不到老陈,她想上午去他公司一趟,和他谈谈丈夫工作的事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她在睡前把闹钟调到了8点。她的眼睛十分酸涩,头晕沉沉的,像是顶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浑身上下像上了锈一样,舒展不开,腰也酸背也痛。做按摩是一种苦活,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怎么就坚持下来了。
杜茉莉起了床,穿好衣服,拉开浅蓝色的花布窗帘,推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涌进房间,也把寒冷和飘飞的雨丝带了进来。杜茉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收拾了一会房间,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
杜茉莉把自己收拾停当后,何国典还没有回来。
她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心里免不了忐忑不安,其实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从哪天开始在她眼里变得陌生的,她也懵懵懂懂。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只要眼珠子转一下,她就知道他肚里的肠子转了几转。
杜茉莉看了看时间,自己应该走了,否则到时候赶不回来上班,老陈的公司在浦东,离她上班的地方很远。走到门口她又折了回来,她还是不放心何国典。她拿起纸笔,给何国典留了几句话:“国典,我先走了,先去老陈那里一趟,问问你工作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宽心,再怎么样也要支撑下去,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想不通的时候,就多想想我吧,我是个女人,我的难处比你更多,我都可以看得开,你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要是想喝酒,你就喝吧,喝醉了也不会想太多痛苦的事情。”
何国典撑着一把黑布伞,站在离中江路小学很近的一个街角,审视着路上匆匆而过的人流。在他眼里,仿佛每个人都神色严峻,如临大敌。他一早就来到了这里,他其实是在等待一个人,那人就是酷似他儿子的那个小学生。何国典想看见那个小学生,就像看见儿子一样,在他的内心深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在7点多的时候,何国典果然看见了那个孩子,今天他不是一个人去上学,而是有个男人带着他。何国典看见他后,就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不是你的儿子,不是!”当他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何国典用伞挡住了自己的头脸和上半身。那个带着孩子上学去的男人一定是孩子的父亲,他们边走边说着话,有说有笑的,就像他和儿子何小雨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在何国典眼里,这个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消失在何国典的视线中后,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何国典的裤腿和鞋都淋湿了。
那同样是个雨天,天空同样是如此阴霾,只不过时间定格在5月13日的那天,那是何国典陷入黑暗的日子。
那天的雨下得猛呀,仿佛是老天的眼泪。何国典从老屋的废墟里爬出来,他不敢相信眼中被地震改变的一切。黄连村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无论是新房子还是老房子。对面的大山崩塌了一半,填满了山谷,形成了一道大坝。何国典觉得一阵山摇地动,对面的大山上又轰隆隆地滚下石头。村里的人呢,他的眼中没有一个人影,有条黄狗在不远处可怜兮兮地朝他张望,他知道,那是李幺妹家的狗。他脸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雨水从头浇下,似乎要把那深深的伤口重新冲开。
他喊叫着朝新房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
这座刚刚落成几个月的楼房变成了一片废墟,这可是他们夫妻俩的心血凝结而成的新房呀!何国典心如刀割,更让他心痛的是,他的老娘死在了废墟之中,他看到老娘的一只白生生的手露在外面。何国典扑过去,握着老娘冰凉而又僵硬的手,嘶哑地号叫,喉咙里也号出了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天爷呀,你怎么能把灾难降临到这些如野草一般的人身上!
何国典突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雨,小雨,你在哪里——”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儿子,可哪里有儿子的身影,滂沱的大雨不会告诉他何小雨的死活。满目疮痍的山地飘浮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有多少生命顷刻间变成了鬼魂?何国典突然想起了昨天早上,他送儿子去上学的情景,那时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小鸟的鸣叫是多么的清脆,儿子的眼睛是多么的清澈,特别是儿子进入学校后的回头一望……儿子还在米镇中心小学!一定还在那里!何国典朝米镇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他只想见到儿子,儿子是死还是活?
从黄连村通向米镇的路已经找不到了,可何国典还分辨得清米镇的方向,那两公里的路程,他走了足足五个小时,一路的坎坷和艰险自不必说。米镇也被震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废墟和满脸悲伤的人。
走进米镇时,何国典碰到了一个老女人,她身上披着一袭红色的雨披,特别地显眼,她逢人便问:“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吗?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吗?”她就是兽医站王为民的老婆。她看到何国典后就朝他扑了过来,抓住他的衣服,沙哑着嗓音说:“你是何国典,你是何国典,我见过你的,你来过我们家请老王去给你家的猪治病的,你就是黄连村的何国典。昨天下午,老王吃完饭,就说去你家的!何国典,你看到我们家老王了吗?快告诉我,你看见他了吗?”何国典蒙了,原来老王来了,他会不会死在路上了呢?也许他已经埋在山上崩塌下来的石头底下了。他不敢往下想了,喃喃地对她说:“我没有看见老王,真的没有看见他!”说完,他就逃离了。他不敢面对这个老女人,如果老王真的在昨天下午去了黄连村,而且真的死在了路上,那么他就是害死老王的罪魁祸首。
何国典来到了米镇中心小学,那座三层楼的教学楼全部坍塌,许多军人在废墟上挖着,每挖出一具孩子的尸体就会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孩子的尸体一具具地放在操场的空地上,他们浑身脏污,血和泥糊在他们无辜的脸上和身上,有人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盖在某个孩子的头脸上,可死难孩子的手和脚却露在外面,让雨水无情地浇淋着。
那些孩子的尸体触目惊心!
小雨此时在哪里?因为也有活着的孩子被救出来,何国典的心里残存着一线希望。他心里不停地说:“小雨,你会没事的,小雨,你一定没事的,你就是被埋了,爸爸也一定会救你出来!”
何国典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何小雨的班主任李素琴,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略显肥胖的脸上也糊满了泥巴,她穿着雨衣站在那里,焦虑地看着抢救的现场。何国典心想,她一定知道小雨的情况,于是就朝她扑了过去。他站在李素琴面前,颤声问道:“李老师,我儿子何小雨呢?”李素琴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何国典见她这个样子,感到不妙,可他心里根本就不想接受儿子被埋在废墟里的现实。他抓住了李素琴衣领,大声吼道:“你告诉我,小雨现在在哪里?你说话呀,说话呀!”
李素琴突然身体摇晃了几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有人大叫:“快,李老师晕倒了!”
这时,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了。
有人对何国典说:“你也是学生家长吧,碰到这么大的地震,不能怪李老师的,从下午到现在,李老师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她亲手就救出了好几个学生,刚才她还和解放军一起救人呢,解放军看她顶不住了,才让她下来的。”
何国典无语。
何国典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断定何小雨被埋在废墟里了。此时的何国典欲哭无泪!他找来一把铁镐,朝学校教学楼的废墟扑了过去。他咬着牙说:“小雨,你不会有事的,爸爸一定把你救出来!你要坚持住呀!”
他没有把何小雨挖出来,却也救出了几个被困的孩子。
何小雨的尸体是被解放军挖出来的,他们掀开了一块楼板,发现里面有一堆孩子的尸体,死状各异,这些年轻的军人含着泪把那一具具孩子的尸体抱出来,何国典走过去,在那些尸体中发现了何小雨。
何小雨永远闭上了明亮的眼睛。
儿子的头发粘满了泥土和血,像一团枯槁的野草,昨天早上还像是春天的嫩草般生机勃勃的呀,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团枯草了呢?
他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他刚刚治好的耳朵却永远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何国典突然沉默了,眼里没有泪水,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紧紧地握着铁镐。
过了好大一会,何国典才扔掉手中的铁镐,平静地抱起儿子的尸体,黯然地说了声:“小雨,爸爸带你回家。”
他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步步地走下了废墟,走过学校的操场,一直往外面走去,天还下着滂沱大雨,不远处的大山上还在轰隆隆地滚落巨大的石头。他走出去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要他放下小雨的尸体,不能抱走,要统一埋葬。何国典朝那人大吼了一声:“滚开,老子要带我儿子回家!”
何国典找来了一根绳子,把儿子的尸体绑在了背上,何小雨血肉模糊的头耷拉在他的肩膀上。有个军官默默地把身上的军用雨衣披在了小雨的身上,他不忍心让这个孩子死了也受风雨的侵犯。
何国典背着儿子的尸体走向黄连村。
一路上,何国典不停地说着话:“小雨,爸爸带你回家。你听到下雨的声音了吗,小雨?你的耳朵好了,完全好了,医生说不会有任何问题了,你可以听到爸爸的话了,可以听到溪流的声音了,也可以听到鸟叫了,还可以给你妈妈打电话了,你知道吗?妈妈听到你的声音是多么的高兴。我和你妈妈早就商量好了,我们要拼命地赚钱,哪怕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学,小学读完了读初中,初中读完了读高中,高中读完了读大学,大学读完了读博士,你要是能够考到外国去留学,爸爸妈妈也供着你,你是爸爸妈妈的希望。小雨,你听到爸爸的话了吗?爸爸妈妈说话算话的,你好好读书,一定要给爸爸妈妈争口气哟……”
何国典说话的声音十分的柔和,充满了父爱,何小雨在他的背上,就像是睡着了。
何国典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黄连村走去,前面就是有再大的危险,他也无所畏惧,他一定要把儿子带回家。
天渐渐地暗下来。
山还在摇,地还在动,雨还在凄凉地飘落。
…………
何国典不愿意想起那悲伤的事情,可是,他无法抹去惨痛的记忆。那些记忆就像他身上的伤疤,永远不会消失。他站在上海中江路的某个街角,目光迷离地看着雨中奔走的鲜活生命,恍若隔世。他记忆中的事情是那么的真实又那么的虚幻。
“小雨,是爸爸害死了你!”他喃喃地说。
这个雨天,他说出了这句话,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和谁也没有说,连同妻子杜茉莉。他心里隐藏了一个秘密。
何国典说完这句话,突然看到了一个人骑车过来,他赶紧用伞挡住了自己的头脸和上半身。那人过去后,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
那人就是他的妻子杜茉莉。
杜茉莉虽然穿着雨披,但雨水还是不停地打在脸上,她在自行车上,不时腾出一只手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她的鼻头冻得红红的,却感觉到身上在流着汗水。好不容易到了老陈的公司,老陈却还没有来。
老陈开的是一家人才中介公司,公司不大,却有模有样。她问老陈公司里的一个小姐:“你知道陈经理今天来吗?”那个小姐说:“来的,你再等等吧,这时间应该来了的呀,他昨天还通知,今天上午要开个会的。”
杜茉莉就坐在那里焦急地等老陈,她担心赶不回去上班,如果这样,母老虎一般的老板娘宋丽又要训斥她了。有时,她还真不想在“大香港”洗脚店干了,可这里的提成的确比其他任何一家洗脚店要高,看在钱的分上,她还是忍耐着,况且,她还有许多常客,对她也是很关照的,她也不忍心离开他们。
她魂不守舍地等待老陈时,那个小姐走过来对她说:“很抱歉,我们陈经理上午有急事不来了,你改天再来吧!”杜茉莉呆了,老陈这是怎么了,昨天又不接电话,现在他突然又不来了,是不是故意躲着她?怕她给他找麻烦?老陈是她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信任者之一,是她称为大哥的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老陈帮助过她,让她去学习按摩,还给她介绍工作。这次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情,杜茉莉在上海就告诉过三个人,一个是李珍珍,一个是吴老太太,另外一个就是老陈,而且,她是第一个告诉老陈的。
老陈这到底是怎么了?杜茉莉百思不得其解。她拿出手机,给老陈拨电话,她想问为什么,结果老陈的手机是关机。
杜茉莉万分无奈,只好离开。老陈公司的那个小姐送她到门口,杜茉莉总觉得她的眼神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送她出门不是出于公司的礼节,而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又冷又痛,她的四肢冰凉而又僵硬。杜茉莉在凄风苦雨中,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灰暗和无望,她产生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干脆跳进黄浦江里去算了,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什么痛苦什么悲伤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杜茉莉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可她死了何国典怎么办,她不能抛下他。如果要死,她在五月份得知家里遭灾回去时就死了,她是放不下何国典呀!
大地震发生的那个下午,她正在给张先生做脚。张先生的呼噜声响起后,她又想起了丈夫,其实那段时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何小雨,想到他的耳朵听不见声音,就万箭穿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多么想回去陪着儿子呀,可那样要花更多的钱,建新房还背了不少的债,儿子得病,无疑雪上加霜。虽然没有回去,可她每天都要打个电话给何国典,问儿子的情况。何国典让儿子和她说话,她可以听到儿子的声音,儿子却听不见她的话,那种痛楚无法言表。她告诉丈夫,一定要治好儿子的耳疾,就是卖血卖房子倾家荡产也得治好儿子的病!地震前一天,当何国典打电话告诉她儿子的病治好后,她心里乐开了花,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和儿子说话是她最开怀的事情,所有的劳累和痛苦在那一刻化为了喜悦,她答应儿子,过年回家,一定给他买个变形金刚!拥有一个变形金刚是儿子的一个梦想,她要为他实现这个梦想。
她边给张先生做脚边想着儿子的梦想,突然,楼房抖动起来。
张先生惊醒了过来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外面有人叫喊:“地震了!”
张先生鞋也没有穿,跳将起来,跑了出去。杜茉莉也跟着他跑了出去,她看到很多人从附近的写字楼上跑了出来,他们议论纷纷,在讨论着什么。杜茉莉笑着对张先生说:“没事的吧,回去做脚吧,你还光着脚呢。”张先生一脸严肃的样子:“等等,再等等。”那时的她没有想到灾难已经在家乡发生了,她心里还想呢,上海人的胆子怎么这样小。
电视上播出四川大地震的新闻后,杜茉莉呆了。
她在第一时间往家里打电话,可传来的都是忙音。她赶紧给在成都的表哥打电话,表哥的电话也不通。杜茉莉的心被地震砸得稀巴烂。两天后,她才在电视上看到了米镇受灾的新闻,她再也待不住了,买了张火车票就往回赶。一路上,她还是不停地给家里打电话,可就是不通,她根本就无法获知亲人的情况,他们是安是危一无所知。回到成都,她想坐汽车回家,可通向米镇的所有班车都停开了。她去找表哥,表哥也失踪了,根本就找不到。实在没有办法,她就徒步走回去,足足走了两天两夜,她才回到米镇。一路上,到处都是军人,到处都是受难的人们和一片片废墟,以及破碎的大地。杜茉莉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有在心里祈祷亲人平安,希望回到家可以看见亲人们都安然无恙。
她回到米镇时,米镇人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只有军人还在那里搜寻幸存者。
她无法得知黄连村的情况,也无法得知亲人们的情况。
杜茉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她分不清是什么味道。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脸色严峻地对她说:“你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
杜茉莉说:“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从上海回来找我家人的!”
军官说:“这里的老百姓都转移到县城的安置点去了,你应该到那里去找你的家人。”
杜茉莉焦虑地说:“黄连村的人也转移到安置点了吗?”
军官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你是黄连村人?”
杜茉莉点了点头,她从军官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不妙:“黄连村里的人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
军官悲凉地说:“我们一个排的人还在那里搜救,实话告诉你吧,黄连村生还的人很少。”
杜茉莉呆了。
军官又说:“不过,黄连村还有一个活着的人没有离开,他不愿意离开那里,我们的人在做他的工作。”
杜茉莉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活着的人是谁?是谁?”
军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杜茉莉睁着眼睛说:“他是不是叫何国典?”
军官注视着她:“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我可以让一个士兵和你一起去黄连村,看看是不是你的亲人,如果是你的亲人,那样好办多了,你可以劝他赶快离开,那里还十分危险。假如不是你亲人,你应该也和他很熟悉,你帮我们劝他离开会更有效果,我们不希望看到他发生什么意外。这个时候,每一条活着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杜茉莉慌乱地点了点头,喃喃地重复了军官的那句话:“每一条活着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军官马上就叫了一个兵和她一起去黄连村。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个兵却不停地提醒她小心,因为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他们朝黄连村行走的过程中,还有几次余震,余震让杜茉莉心惊肉跳,她可以想象大地震发生时的惨烈。
可以看到黄连村了。
杜茉莉一眼就看到了一家人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新房变成了一堆废墟,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颓然地坐在地上。那个兵关切地问她:“老乡,你怎么了,怎么了?”
杜茉莉两眼痴呆。
那兵递上了军用水壶:“喝点水吧,你一定是累了。”
杜茉莉无言地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水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村里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块空地上的帐篷外面,几个军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军官对着帐篷里的人说话:“老乡,你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山体滑坡,你孩子已经死了,你守着他也没有用的,他不会再活过来了!你应该把他埋了,你难道忍心看着孩子腐烂掉?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不要说你了,就是我们,看到孩子这样惨死,我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呀!你还活着,应该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们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管的!走吧,老乡,我们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的!”
帐篷里传来了沙哑的声音:“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儿子没有死,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要骗我,他没有死!你们休想让我和儿子分开,休想让我离开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打死我也不会离开的!你们不要过来,谁过来我就砍死谁!”
杜茉莉听清楚了,她的确听清楚了,帐篷里传出来的声音是她丈夫何国典的声音。没错,一定是他!杜茉莉身体上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她喊叫着何国典的名字朝帐篷冲了过去。她在帐篷外面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帐篷里的人。何国典坐在一块塑料布上,手上举着一把菜刀,满头满脸都是风干了的泥土和血的混合物,他的目光充满愤怒和悲伤,还有种执拗!在他的旁边,躺着何小雨,他也浑身脏污,只有那张脸是干净的,也许是何国典给他洗过,他的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仿佛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喃喃地说:“国典,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小雨他又怎么了?啊——”
何国典也看见了杜茉莉,他霍地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大声喊叫:“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你也想让我走?老子就是不走,不走!你不要管我,给我滚开,滚开!”
杜茉莉的眼泪淌了下来,声音悲切:“国典,我是茉莉呀,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过去。
两个士兵拉住了她的手,其中一个士兵说:“你不要过去,他好像是疯了,他会砍死你的,我们在想办法把他弄走。”
杜茉莉用力地挣脱他们的手说:“你们别拉我,他就是砍死我,我也要过去,他是我老公,我老公!”
那个军官叹了口气说:“别拦她,让她过去吧!或许她有办法使他清醒过来!”
杜茉莉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何国典用菜刀指着她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不会和我儿子分离的!你滚开,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
杜茉莉厉声哭喊道:“国典,我是茉莉呀,国典!你难道真的疯了,连你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出来了吗吗?”
何国典突然愣愣地看着杜茉莉,讷讷地说:“茉莉,茉莉——”
杜茉莉说:“我是茉莉,是我呀——”
何国典手上的菜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蹲下身体,抱着头呜呜痛哭。杜茉莉走进帐篷,她的目光落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呀,酱紫色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那深陷的眼窝积满了混浊的液体。杜茉莉明白了,儿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她不顾一切地朝儿子的尸体扑了过去……
何国典回到了住处,看到了杜茉莉留下来的字条。他坐在椅子上,用拳头敲着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在街上,他看着妻子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风雨中,心里像开锅了的水一样翻滚。回来的路上,他收起了雨伞,雨水浇湿了他的全身,也让他清醒过来。大地震后,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是在清醒和梦幻的交织中度过了半年悲恸的日子。清醒过来的何国典也知道这样下去是无望的,他也知道活着的宝贵,也知道体谅妻子的苦楚。那么长时间里,杜茉莉就是个母亲,而他就是个儿子,她呵护和关爱着他,把自己的痛苦隐藏在内心深处。从很多细节上,何国典明白妻子不会比自己好受到哪里去,比如她回到黄连村后,从看到儿子的尸体到把他埋葬,她就昏死过好几次。就是到了上海,何国典好几次在梦中醒来发现她摸着儿子的照片,浑身颤抖,喃喃地说:“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答应过你的,要给你买个变形金刚的,可是妈妈一直没有给你买!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何国典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愧疚。
从情理上说,他应该在灾难后强大地为妻子撑起一片天空,并且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他非但没有给妻子提供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胸膛,反而给她增添了无尽的悲苦和沉重的心理负担,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呀!他不止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这样想过,可是他心里有个魔鬼在控制着他,在不能自拔时,他又把一切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沉缅在灾难留给他的巨大阴影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他决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何国典走出这个破旧的小区时,看到一个妩媚的女人挽着黑脸男人的手,迎面朝他走来。黑脸男人瞪了他一眼,何国典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他们走过去后,何国典心里说:“何国典,你为何如此窝囊!你男人的血性到哪里去了?”紧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何国典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心情随即也跟着阴霾起来,他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杜茉莉走进“大香港”洗脚店,就听见老板娘宋丽在嚷嚷:“19号,你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你弄得一地的水!”
19号是李珍珍,李珍珍从一个包房里走出来,气呼呼地说:“弄一地的水怎么了,下雨天的,我要不披雨披,你想让雨淋死我呀,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小汽车坐呀!”
宋丽瞪起了眼:“你他娘的还有理了,你就不能在进店前把雨披收好,弄得满地是水,客人要是滑倒摔伤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李珍珍毫不嘴软:“我负责,怎么样,我负责!我就不相信这点水就会把人摔死!”
这时,杜茉莉说:“珍珍,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
说着,她就去拿来了拖把,把地上的水拖干了。
李珍珍不说话了,宋丽却瞟了杜茉莉一眼说:“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珍珍又想说什么,杜茉莉把她推开了。她们来到休息室里,李珍珍气愤地说:“肥婆这几天像吃了枪药,总是对我们挑鼻子挑眼的,好像我们欠了她的钱!”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算了,珍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吧,我们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她才老是欺负你!”
杜茉莉笑了笑说:“由她去吧,干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李珍珍端详了一会杜茉莉的脸,轻声地问道:“茉莉姐,你的脸色很差呀,你怎么老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呀!”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珍珍,放心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杜茉莉的手机响了。
杜茉莉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手机屏幕里显示的是老陈的名字时,她心里突然酸了一下,赶紧接通了电话:“喂,是陈大哥呀,你这两天怎么啦,打你手机也不接,到你公司找你也找不到,你是不是躲着我呀,怕我触你的霉头?”
老陈说:“茉莉,你误会我了,这两天碰到了麻烦的事情。我要躲着你,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我知道你着急了,所以赶快打个电话,先和你说一声。你着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这样吧,我下午三点过来做脚,顺便把你要说的事情谈了,好吗?”
杜茉莉的眼睛热辣辣的,不争气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来,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颤声说:“好嘛,我等你来,陈大哥,让你为我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老陈说:“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来了再说吧!我挂了!”
杜茉莉收起手机,就听到老板娘宋丽在外面叫道:“23号,客人点钟!”
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杜茉莉给两个客人做了足底按摩,两个客人都这样问过她:“你好像很不开心?”她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其实自己开不开心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想把自己内心的伤口坦露在太多人的眼前,那毕竟是伤口,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淌出鲜血的伤口,她并不比谁坚强。
老陈来得十分准时,刚好三点钟,他就踏进了“大香港”洗脚店。这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脸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鼻子出奇地大。老板娘宋丽赶紧迎上去,堆着笑脸说:“什么风把陈老板吹来了,你可好久没有来了呀!快请进!”她对客人永远是笑脸相迎的,和对待店里的员工判若两人。老陈朝她笑了笑:“23号在吧?”宋丽连声说:“在,在!你先到二号包房里坐,我这就去叫她。”宋丽扭着磨盘般的大屁股来到休息室门口,冷冰冰地叫道:“23号,有客人点钟,在二号包房,赶快过去!”
杜茉莉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理了理头发,脸上挤出笑容,然后走出了休息室。杜茉莉端着一大盆里面放了中药粉的热水走进了二号包房,老陈正在抽烟,他不像张先生,喜欢看电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只要帮他做完一个钟的脚,包房里就烟雾缭绕了。
杜茉莉见到老陈,笑了笑说:“陈大哥,先泡泡脚吧!”
老陈也笑笑:“好吧,先泡泡脚!”
杜茉莉帮他脱掉了鞋袜,把他冰凉的双脚放进了木盆里:“水的热度合适吗,陈大哥?”
老陈说:“正好,正好!”
给他泡上了脚之后,杜茉莉就让他坐起来,给他捏背。老陈捏背也闲不住,还在吞云吐雾。
杜茉莉关切地说:“陈大哥,你还是少抽点烟吧,抽烟对身体不好!”
老陈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就好这一口,没有办法!”
杜茉莉说:“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少抽点。”
老陈没有再和她探讨烟的问题,话锋一转:“茉莉,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陈大哥,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老公来上海那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找到工作,在上海,我也没有其他什么熟人,不知道怎么办。我儿子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个工作,或者他会好起来的。大哥,你是好人,你应该理解我,如果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我就剩下他这一个亲人了!”
老陈吐了口浓烟,闷声闷气地说:“靠,我不是你亲人呀!好了,别捏背了,还是捏脚吧!”
说完,老陈就半躺在沙发上,双脚从木盆里拔出来,平放在按摩垫上。
杜茉莉惶惑地说:“当然,陈大哥也是我的亲人,你可别见怪,你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
老陈脸色凝重:“茉莉,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萍水相逢,看你是个善良的人,就乐意帮你做点事,你叫我大哥,我担当不起,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说起来我都脸红,我算什么大哥!”
杜茉莉用食指在他粗糙的脚底使劲地按摩,她说:“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已经够安慰我的了,在我最消沉的时候,你总是打电话关心我,还请我吃饭,带人来捧我的场,我还能说什么,大哥的情义我永生难忘。”
老陈叹口气:“唉,这些事情算什么呀!今年情况不好,又是灾难,又是经济危机的,找工作也很难呀!我不是不上心,你丈夫的事情,我问过很多朋友了,他们都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办就可以办到的,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只有干瞪眼!”
听了老陈的话,杜茉莉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陈吸了一口烟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说过,只要我能够帮你的,就一定会帮你,你再等等吧,我想想办法,谁让你叫我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出口,对你来说也不容易!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你的条件不错,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到娱乐城里去陪男人唱唱歌跳跳舞也能够赚不少钱,如果你愿意和客人出台,赚得就更多了。可是你死活不干,宁愿在这里干苦力活!从这一点上,我敬重你,也就认了你这个妹子!所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两天,我就给你回话,我也不能打包票说一定能够给你丈夫找到工作,但是我会努力的!这段时间,我也很多麻烦事缠身,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也要谅解我。”
杜茉莉哽咽地说:“陈大哥,你对茉莉的好,茉莉会记在心里!”
老陈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好好捏脚吧,重点,重点,别像挠痒痒一样!”
老陈的脚底永远是那么地受力,像块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