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能出什么事儿呢,但这巨大的圆璧城,本来就封存着很多秘密。她们刚进来,对一切都很好奇,加之符采不像别的督奉一样,让她们这不许问,那不许管,反倒带头要领她们去看看。于是趴在床上的苏意也一骨碌儿爬起来,蹑着手脚,跟在符采身后潜出了直房。
小和春说是银台院的一处院落,其实占地很大,院内一排连着一排的翘角屋子,要是没人引领,夜里很容易迷路。
符采在内敬坊许多年,早就摸熟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从哪里绕过去不会被发现,挨在哪个屋角能纵观全局,她都知道。
循着声,穿过两道小巷,终于找到那间屋舍。符采熟门熟路地示意她们藏好,自己拉着苏月,探头朝屋里观望。
屋子没关门,一个女乐被几名傅姆按在两尺宽的条凳上,任凭她怎么哭喊,那些人脸上不见半点动容。
麻绳从不迟到,左缠右绕,很快把手脚紧紧绑缚起来,那乐工再也挣扎不了了,只能哀声央求:“王典乐,求求你,放我一条活路吧。”
背对着门扉的典乐语气阴沉,“你不是新来的,园里的规矩你不知道吗?就因为你们不自爱,害得我手上常要沾血,我得吃多少斋,念多少佛,才能赎清这罪孽!”
苏月隐约听出了原委,惊讶地望向符采。
符采沉重地眨动一下眼睛,大约见得太多,已经麻木了,面色也像那些傅姆一样,没有半点波澜。
再朝屋里看去,符采的嗓音在耳边幽幽响起:“不关门,是怕困住阴灵……”
符采的话像注解,更加让人确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只不过手段比苏月想象的更可怕,邝筝提及的擀面杖,这个时候终于登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傅姆抓住两端,把套在中间的那截木墩子抵在乐工的小腹上,然后来回滚动、滚动……只听那个乐工惨叫连连,声量越来越弱,最后昏死过去了。
苏月惊得目瞪口呆,“会出人命的!”
苏意和邝筝都给吓傻了,怔忡地望着符采,说不出话来。
符采撇唇苦笑了下,“怀了私孩子,本来就犯天条。要是能打下来,这件事就揭过了,打不下来一尸两命,也没人会追究。”行刑的过程看见了,不能久留,她猫着腰摆手,“走吧。”
苏月还愣在那里,想看那乐工能不能醒过来,符采没给她这个机会,悄悄把她拽了回去。
回到直房后,她还是想不明白,“就算孩子不能留,为什么不找医官?明明可以用药的。”
符采淡淡应道:“用了药,还能算是刑罚吗?”
这是无可辩驳的理由,乐工犯了错,那些管事的女官们一定会拿出手段来惩处。人教人,总也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了。与其长篇大论向她们描述内敬坊的黑暗,倒不如让她们亲眼得见。
符采吁了口气道:“梨园的规矩是铁打的,半点不能触犯。乐工抛头露面,有些会被权贵们瞧上,内敬坊不强留人,但在脱籍之前,首要一条就是不能怀上私孩子。这里全是年轻女郎,一个破了例,后面就管不住了,因此上头管束起来,都是下死手的。我领你们看,是想让你们知道利害,将来别被那些舌灿莲花的男人给骗了。我们圈在这笼子里,等闲飞不出去,要是摊上个不守信的男人,闯了祸再也找不见了,所有苦难都得女孩儿们来受,何苦呢。”
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大家听完连连点头。
苏月还在担心那个乐工,“她出了那么多的血,能止住吗?”
符采垂着眼睛道:“傅姆会预备一盆草木灰垫在她身下,余下的就听天由命了。到明日再去看,活着抬回直房将养,要是死了,破草席一卷,埋到城西的乱葬岗,这件事就了结了。”
邝筝年纪小,见过这些,魂儿都吓掉了一半,“人命真是卑如草芥……”
“所以我惜命,毕竟活到新朝不容易。”符采靠着床架子,散淡地说起了往事,“你们身在江南,不知道我们的苦难。前朝覆灭之前,幽帝和皇亲国戚都疯了,他们拨弦,让乐工们光脚绕着狩猎场跑。跑得快的,赏酒一杯,跑得慢的,赏箭一支。反正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技艺未必最好,但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人人以为梨园乐工打扮得光鲜,陪着贵人们享乐就成了,却不知道光鲜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
不过符采很快重又浮起了笑,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好在改朝换代了,听闻新帝通音律,也不难为乐工。上回登基大典,前头人全去奏乐了,也没见谁给扣下,不让回来。”
苏意一听,顿时两眼放光,拿手肘顶了顶苏月,“阿姐,他竟然通音律……”
这话引得符采诧异,称新帝为“他”,乍听不由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乡之外另有渊源。
苏月吓了一跳,唯恐苏意说漏了嘴。这事现如今看来是个笑谈,但要是传扬出去,未必不会引出新麻烦。所以她慌忙补救,轻喝了苏意一声,“要称陛下!什么他呀他的,在屋里信口胡诌还尤可,要是被外人听见了,论你个不恭的罪过,会被拖出去打板子的。”
苏意经不得吓唬,慌忙捂住了嘴。
苏月冲符采笑了笑,“当今陛下是姑苏人,没准儿街市上曾见过,因此并不觉得陌生。”
符采调转视线扫了苏意一眼,“陛下和咱们隔着十八重天呢,谨记不可妄议,也别胡乱攀附。”
苏意讪讪说是,心下有些不满,斜眼瞥了瞥苏月。
苏月只觉头疼,堂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平时来往不多,脾气秉性也不甚了解。以前说她任性,因为各在各家,感触不深,也不值得关注。现在难兄难弟在一处,不管她,怕她惹事,管着她,她又不耐烦,实在让人苦恼。
碍于直房里有旁人,不便说话,只好等到第二天晌午吃饭的时候,找准机会和她单独商谈。
苏月拉她在无人的角落,压声叮嘱她:“我们出门在外,不像在家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苏意很不痛快,“我哪里又做错了,让阿姐特意找我训话?”
苏月被她回了个倒噎气,勉强平住心绪才道:“我只是同你提个醒,你心里有数就好。譬如家事,不要和人说起……”
“阿姐是怕我告诉别人,你家早前拒过陛下的婚?”苏意一针见血,说完见她张口结舌,不由淡笑了声,“是阿姐拒了权家,又不是权家拒了阿姐,照我看来并不丢人。”
苏月虽然是个重感情的人,但并不表示她会惯着这个骄纵的堂妹。苏意刚说完,她就冷了眉眼,“我告诫过你了,你要是不听劝,逞口舌之快,将来惹了祸事不要牵连我,记住了?”
苏意怔了下,有些畏惧,但傲性驱使她不低头。气咻咻听完了,气咻咻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枉你是做阿姐的,到了外面不说疼我,反倒欺负我……”
苏月看她嘟嘟囔囔走远,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兴叹。
那厢大乐还在排演,经过太乐师的严厉指正,大家终于摸着了些门道。苏意挨骂少了,也结交了朋友,不常粘着苏月了。有时候和人私谈,视线总是不经意朝她这边瞟过来,边说还掩嘴囫囵笑。看得符采一脑门子官司,冲苏月发牢骚:“你这阿妹,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苏月抱着琵琶,勾了下弦,铮然一声清响,“阿妹长大了,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由她吧。”
符采远远打量苏意一眼,“我怎么觉得她在拿你说笑?”
苏月叹了口气,她们究竟在说什么,自己也管不了,只希望苏意记得她的嘱咐,别提无关紧要的前尘旧事就好。
中晌腾出来吃饭的时间并不长,至多两刻钟罢了,放下筷子,即刻又得拿起乐器。多人合奏的雅乐,要想奏得好,难度可想而知。通常是曲调一起,万千气象,越到后面越疲软,渐渐泄光了气。
太乐令和园内宰站在一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满脸的惆怅。等到最后一曲收尾,发话让众人散了,内宰唤了苏月一声,“辜娘子,你留下。”
苏月说是,看着左右都退尽,自己俯首等候示下。
太乐令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那日内宰就同我说过,姑苏乐工中,应该入选宜春院的不止一位。我留意了你半日,你的琴技远在她们之上,虽然和前头人比起来略有逊色,但半个月时间的调理,足够登大雅之堂了。”
苏月迟疑地望了望园内宰,园内宰道:“佟令的意思是,要调你入宜春院。你入园当天,一把琵琶弹得锯木头一样,我还未问你欺上的罪过呢。眼下人手紧缺,就先不惩处你了,你收拾起来搬到宜春院去,明日跟着前头人一起练,别在小乐室浪费时间了。”
“择五个人,要江南的。”太乐令道,“那日内侍省侍监下令,用姑苏乐工奏吴曲,梨园使定了《西湖雅韵》,今天看来是凑不起来了。我看挑选五个人奏《白纻曲》,以尺八为主,琵琶笙箫为辅,再佐以软舞。虽然不及大乐气势磅礴,但保留了江南的婉约,进可登大殿,退可入帐幄……”说到高兴处,用力击了下掌,“就这么办吧,我去和顾使商议,把乐单定下来。”
太乐令说完就负着手走了,内宰对苏月倒还算和颜悦色,“别为了姐妹情谊,断送前程。进了这地方,就要想尽办法往上爬,露脸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上面发了话,不是在和你打商量,只是例行通知罢了。苏月只得领命,回去把消息告诉了苏意。
苏意一时难以接受,起先板着脸不说话,到最后忍不住了,涩然道:“阿姐果然有本事,这就要搬到宜春院去了。那儿全是前头人,列队都是站首尾的,不愁见不着陛下。”
起先苏月还有些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在银台院落了单,没有依靠。现在听她这几句话,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
取了块银子,她悄悄塞进符采手里,“我领命搬出去,没办法照应苏意了,还要偏劳阿姐,替我看顾她。”
符采推辞不迭,“原本就住一间屋子,谈不上偏劳。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看不起我了,难道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没有银子就不办事了吗?”
她实在不肯收,苏月便再三向她道谢,十二万分领她这个情。
待再回身的时候,又好言宽慰苏意,“只是不在一个院儿里住,平时还能见面的。”
苏意负气坐在床上,扭过头不听她的。苏月看了她半晌,到底横下心,转身出去了。
宜春院在西隔城左翼,临近方诸门的地方,从小和春过去,得走上一程子。
苏月刚来内敬坊,没有四处走动过,路径也不熟,内宰派了个傅姆引导她,挑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穿夹道过小巷,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院外。
“娘子,前面就是宜春院,回头有掌乐给你安排下处……”傅姆正交代,忽然顿住了,话没说完就低头后退了两步。
苏月有些纳罕,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过去,见院门里站着个身穿公服的人,年岁大约二十七八,剑眉薄唇,微微眯着眼,颇有春风化雨的气韵。她想起来了,是头一天入德猷门,拜见过的太常寺少卿。
抬手一摆,傅姆很快退下了,少卿方才冲她一笑,“小娘子有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还是调入宜春院更相宜。先前我代寺卿检点太乐署,恰巧路过这里,远远看见小娘子过来,便停下步子,同你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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