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战之后,城墙被烟尘熏得黢黑,入夜后的城楼空空如也,没有令旗,没有守械,没有烽火,更没有人,山海关守军拿准了主意,认为城下的军队没有人敢来攻城。
昨日城下平坦的旷野被上游河水漫流淹没,一夜过后,虽然大部分洪水已经东流入海,但仍在城下留下了数片沼泽。这些临时的水域都不算深,最多没过人的小腿,被冲出来的尸骸散落在其中,已足以让征东军难以靠近山海关城墙。
王超下令全军后撤十里,躲到了南面一片高地上。
入夜后的营地熄灭篝火,远处的山海关一片漆黑,营内也漆黑,抬眼看不到星辰,寂静的黑夜。王超悄悄走出中军帐,他的耳畔全是伤兵营中的□□哀叫之声,海面涛声依旧,夹杂了凄厉的鸟鸣。
作孽的战争。
王超本不是一个厌战的人,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便生长于军旅之中,他勇猛好斗,亲历的战斗不下百场,生死战场于他而言不过是闲庭信步。
当年与突厥交战时,他也曾亲率士兵与奇莱面对面冲锋而毫无畏惧,因为他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是在保家卫国,他后退一步,就将有无数百姓在罹难与突厥人的铁蹄之下。
但如今的山海关,却是王超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荒唐的一场。他认为这场战争毫无意义,但军令如山,他不得不驱赶着平民来到城下赴死。午夜惊醒之时,他甚至巴不得自己死在这里,哪怕落得一个不体面的收场,也好的过助纣为虐。
一场惊梦之后,他深夜中再难入眠。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王超耳畔嘈杂的声中忽然传来一丝异响,是有些怪异的咀嚼声,王超警觉地扭过头去,接着他闻到了一阵焦香,一片黑纱袍角擦过他的眼睛。
王超抬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鬼,像鸱枭一样蹲在面前的帐篷上,那个鬼嘴里还叼着一根烤玉米,手里拿着另一根。
“嘘,”秦钺压低了声音,“你莫要出声,我可读唇语。”
“你来杀我的?”王超张了嘴,却并未发出声音。
“我有法子救你,”秦钺将另一只手里的烤玉米递给王超,王超并没有接过去,秦钺只好继续低声说道,“你想活着么?”
“你们为啥子要救我?”
“陆景明以家人为要挟迫你领兵,但他交于你的任务,并非破城,而是看押士兵,以防军中哗变,因此交战时你才会冷眼旁观。”
家人是王超的软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唯一担忧的便是妻儿的安危,一提起这个,王超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你也要用我的婆娘娃儿威胁我?”
秦钺摇头:“我意在退敌,计划五日后执行,顺便为你伪造了一场假死,事后你可自行归京,接出你的妻儿。”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蹲在帐篷上面啃那只烤玉米,王超不由得心里佩服,在前日一场火烧连营般的战斗之后,王超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吃任何烤的东西了。
“有啥子凭证么。”王超警惕地问道。
“并无。”
“没有凭证,我怎么信得过你?”
秦钺翻身跳下帐篷,他将手中烤玉米丢给王超,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短剑,蹲下身子在面前的地面上画了起来:“五日后我们将再次出击,护城河南岸,城门以东五十步有一矮丘,我已命人在城中挖掘出通向河道的隧洞,在入口设有翻板。届时将城墙上点两支火把以做标记,你可假装在土丘上滑倒,而后跳入水中,从翻板进入,沿隧洞走入城内。我亦安排了接应与善后之人,你大可放心。”
这计划流畅而毫无破绽,令王超很是惊讶,不由得谨慎地追问:“翻板可用几次哦?你不怕别人不小心落进去,知晓了你的计划?”
秦钺笑了笑:“我自是考虑过,那翻板是为你特制的,只有你能触发,其余人掉到翻板上重量不够,也就不会触发。”
“你这个话让我有些生气。”
秦钺却继续说道:“时间仓促,我们难以将隧洞拓宽,你记得不要卡在里面。”
王超强忍自己不要骂出声来:“还越说越来劲喽,你就是故意诱我过去送死的吧。”
“我信你,才会救你,希望你莫教我们白费功夫。”
说罢,秦钺收回短剑,向后一跃又回到了帐篷顶上,踩着帐篷顶子飞快地跑走了。他的轻功并不如泠皓,但他身穿黑衣,外加这军营中防范并不严密,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转过天来,李垣祠如约领了一小队人马到达山海关城北。
胡人兵马自然是不能随便带进城去的,他命令士兵驻扎在城外密林中,自己则按照秦钺信上的要求,换了身汉人服饰进城,秦钺已在城楼上等着他。
顶着让人窒息的腥臭味道,李垣祠往城下望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此城的城基已经被泡坏了,大概将撑不过今秋,你怎么会放任城墙被糟蹋成这样?”
“权宜之策罢了,山海关是一时容身之地,随时可弃用。”秦钺揣着手,却问了李垣祠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精于弓箭,可否一箭射入墙砖,令其粉碎?”
秦钺当初领兵来到山海关时,这里早已年久失修,城墙坍圮许多。虽然做了些修补,但当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且民夫有限,只来得及将原本坍毁的部分修补好,但坚固程度,远不及大昼初年那些倾尽国力修建的坚固壁垒。极品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李垣祠面露疑惑,他摸了摸女墙上的墙砖。此处土质不佳,烧制出来的墙砖和寻常民宅无异,根本抵挡不住尖兵利刃。李垣祠手指一用力,便掰下了几块碎砖。
“绰绰有余,莫说击碎墙砖,我还能轻松地让整个箭镞没入墙砖下的夯土。”李垣祠不屑一顾地笑了一声。
“若你于深夜,四周只有星辰与火光,在乱军中策快马经过城下,射向那处地方,能否一次得手?我会提早竖起火把,为你照明引路。”秦钺伸手指向了远处。那是一块从城墙上凸出到城外的平台,下方悬空,平台下面的城砖排布得并不规整,显然修复时只是草草了事,并不算坚固。
“问这做什么?大老远将我从白城喊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冲着你城墙射一箭?”李垣祠有些不满地问道。
“那处原本生有一株枣树,虽已被砍掉,但根须仍在墙中,令夯土十分松散,若利用那处薄弱所在,以巨力击破墙砖,夯土必会粉碎,平台便将掉落下来,堵住护城河。”
秦钺说得轻描淡写,但李垣祠却倒吸一口寒气,那片平台面积不大,但毕竟是砖石垒砌,起码有千钧之重,这么大的东西要是砸在人头上,能直接将人压成碎末。
“你究竟要做何用?这样的机关,你想杀了谁?”
面对李垣祠的疑惑,秦钺没有立刻回答,他又招了招手,一旁的韩帆济用厚棉布垫着,小心地捧上来一柄大刀,那是昼军步兵在厮杀中常用的一种长刀的制式。
“此刀是轻骁从河中打捞而出的。”秦钺对李垣祠说道。
李垣祠拿过大刀,轻轻摸了摸刀刃,而后从腰间取下一柄拇指大小的狼牙匕首,将刀身从刀柄上拆下来。昼军的武器都是朝廷同一发放,每一把上面都有铸造的官员和工匠的铭文,民间很难仿制。
“是,也不是。”李垣祠用棉布擦干净生锈的刀尻,认真地说道,“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朝廷铸刀,也是当初我的剿匪军用过的批次。但我们当时作战很多,刀具损耗严重,每三五个月便要重新更换一批刀剑,而这把刀所在的批次也早已被新的替代。但是从这刀的状况看,它起码已经持续用了两年,刀刃重新打磨过多次,刀身上满是锈蚀和裂纹,早已不适合作战,按理说应该早就被朝廷回收才是——你当时任军镇,不知道此事吗?”
“前线运回的旧刀剑偶有缺数,归京的随军文官常以战斗中丢失为由搪塞我,将罪责推与你。”
李垣祠哼了一声:“一派胡言!”
秦钺向城下看了一眼:“我知道这假征东军从何而来了,他们是陆景明豢养的私兵。”
李垣祠听懂了秦钺的意思,大昼军中的上一任军镇年老昏聩,陆景明得以常年克扣军需为己所用,后来秦钺接替职务之后不仅做事仔细,而且清点了许多坏账。陆景明难以再从中谋私,便只能偷盗一些前线替换下来的旧物。
此时城下这些军队,秦钺则认为他们是陆景明打着招募新军的幌子,让自己原本的私兵组成的军队,因此士兵们才会装备自己原本就有的武器,朝廷为募兵准备的一批新军饷军械,大约又被陆景明吞下了。
“如果扶周影玫继任帝位的人早有不臣之心,那依我看,他不可能派自己的队伍来打你,如今这批人或许就是新兵带旧武器,朝廷的新军械被他掉包给了自己的人马。”
韩帆济听到这儿也恍然大悟:“用偷来的旧武器打仗啊他们,难怪被我们按着打,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们是谁与我无关,李垣祠,我此番求助于你,是希望你协助我救出他们的主帅王超,同时掩护我们,撤出山海关。”秦钺言辞恳切,将自己的计划对李垣祠和盘托出。
在计划中,李垣祠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除了射出一箭击碎城砖以外,他只需要带领一小队人马佯装冲锋,将征东军余勇驱赶远离山海关即可,以便为城中人们的撤离争取时间。
然而秦钺在制定计划时并未预料到前日会下雨,他们只能等城外污水干涸之后再行出击,而李垣祠不得不回到城北,率军多停留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