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达突厥汗王在贺兰山下的营地,隔着用牛车破毡搭就的简易围墙,泠皓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冲着营外飞奔过来。
泠皓在营地门前走下马车时正见到这一幕,险些笑出了声,因为李垣祠这举动,实在是很没有他想象中汗王的威仪。
随行副官为泠皓取下行李,便驱车原路返回了。泠皓此行是秘密出使,知道消息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连泠皓自己,也是抵达长安时才被告知将出使突厥的,朝中其他人都以为他是接替李垣祠到中原指挥剿匪事宜,实则这个职务朝廷已另派将领前往,而泠皓则隐蔽行踪,偷偷去了遥远的塞外。
泠皓站在营地门口,望着李垣祠如今的样子,一时间竟觉得恍如隔世。
此时的李垣祠已经散开了发髻,一头蜷曲的棕发编成许多小辫子,披散在耳旁脑后,右边耳朵上还挂着一只耳环,这是突厥部贵族常见的打扮。他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皮袍,里面却还是汉式的布褂,领口大敞开来,黝黑结实的胸前佩戴了一串挂饰,正中是泠皓当年送他的铁簪,以细线缀着,戴在紧贴着肉的地方。
“真的是你!你果真来了!”李垣祠快步跑到泠皓眼前,抬手就要抱他,想了想又作罢,最后抓住泠皓的双肩捏了捏,“陛……汉皇说要指派使者来,我就猜那一定是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在荆州过得怎么样?你……你瘦了许多啊……”
“进屋去吧,外面太冷了。”泠皓被摇晃两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确实是畏冷,身上还裹着李垣祠给他的火狐披风,如果没有它,这一路恐怕会不太好受。想到这里,一直被疑惑和幽怨填满的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突厥汗王的王帐看起来与其他牧民的毡包无甚区别,只是在门口树了一支很长的桦木杆,上面挂着许多狼皮,在朔北凛冽的山风中飘舞。ぷ99.
进入帐篷,里面空荡而温暖,没有摆放多余的器物,看来李垣祠自己另有起居的地方,此处只用做接见客人的厅堂。
厅堂正中的矮座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虎皮,两旁扶手则是一对鹿角,李垣祠坐到座位上之后,抬脚搭上了一边的扶手,手肘支在另一边扶手上,托着下巴,这是个毫无教养的坐姿——其实在荆州水寨前哨的贵妃榻上,泠皓也经常以这个姿势假寐。
“泠皓,你想不想我?”李垣祠眼中冒着光,仿佛锁在了泠皓的身上。
李垣祠这幅痞里痞气的样子,让泠皓方才心头的一点暖意消散全无,他瞪圆眼睛,一把扯下袍子,大步走上前去,抬脚直接将李垣祠连着汗王座一起踹翻了过去,而后揪起领子,举拳便打。
泠皓边打边骂道:“我想你个鬼呀!你知道我从荆州一路过来有多辛苦!我千里迢迢回到长安,连家人都没见一面就跑来这冷地方来!朝廷那新派的不靠谱的都督,刚到第一天就把我的大将军开到了江里,那船我都舍不得穿铁鞋上去踩的!为了他,我那几天剿了几十个匪巢,我险些丧命你知不知道!就为了来和你见面,你!我打死你!明明约好一起看上元节花灯的……李垣祠,你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胡人的汗王了呢,你究竟是谁……”
“都是我的不对……”李垣祠从护住头脸的手臂偷看,看到那个人骑着自己的腰,已是伏在他的胸口上,泣不成声。
他手足无措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把手掌放到了泠皓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身上怎么一股鱼腥味儿?”
泠皓给他逗笑了,对着李垣祠的胸口重重来了一拳。
李垣祠坐起身来,想重新抱住泠皓,又被一拳打开:“事情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和你解释。”
“咱们三年没有比试了吧!”泠皓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在荆州水师的这段日子,我每日都在练武杀敌,未有片刻懈怠,自觉武艺更精进了许多,现在我们再来较量一场,你若还能赢过我,我便当一回议和的使节。”
“好!”李垣祠也笑了,一个挺身从地上跃起来。
两人都未拿出兵刃,仅以拳脚相搏,最后险些拆了这座王帐,却仍旧是难以分出胜负。
李垣祠的寝帐位于营地深处,算不上宽敞的卧榻上,两个人合衣并肩躺下来。泠皓筋疲力尽,却毫无困意,忍不住扭着身子说道:“这东西躺着真热,都让人睡不着了。”
“这是狼皮褥,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张。”
“许久没打过这么痛快了。”
“你我,都强了很多。”另一个人也同样没有睡意,李垣祠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看着泠皓雪白的面孔,“从前你不似如此好斗,仿佛变了个人。”
泠皓见他转过来,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有新的胡茬长出来,看来明日起来又要刮面了:“你在中原,吃朝廷粮草、屯田、编话本,与百姓其乐融融。我在荆州每日杀几百水寇,一个月睡不得两宿安稳觉,连个靠得住的副将都没有……”泠皓心中感慨,忽然想抽两口水烟,水烟袋就在他的行李箧里,但是转念一想,没必要在干燥的草原上吸这个,何况他不希望因此上瘾,水师里的老兵对他说过,常年抽水烟的人,老了之后容易患上肺痛。
李垣祠似乎也热得躺不住,干脆坐起来,犹豫着问道:“你赴任以来,真的……一次都没有回到长安吗?”
“那又如何?”
“这分明是流放,你与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怎么这样狠心对待自己的丈夫?她可对得起你的一番真情?”
“我与公主,其实并无夫妻之实。”泠皓沉默半晌,“实话与你讲吧,当初那封求亲的折子,也并非是我的本愿……其中牵扯了许多缘由,我至今也不是很明白。”
李垣祠忽然歪过身子来,双手撑到泠皓的耳朵两侧,从上面脸对着脸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喜欢她吗?若有可能,你会不会考虑别的婚配?”
泠皓不明所以,不知李垣祠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只好笑了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是我自己能做得主的,难道垣祠你要将姐妹嫁给我吗?”
李垣祠头上的小辫子垂到泠皓的脸上,扎得他又疼又痒,泠皓皱眉把发梢吹开,吹开又落回来,泠皓干脆抬手把那绺头发打了个结。
“不是姐妹……”李垣祠目光复杂的看着泠皓玩他的头发,又躺了回去,“没事了,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刚还想问来着,你怎么又晒黑了?”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泠皓小声说道:“这一路上,我其实想过很多事情,什么都想和你说说,什么都想找你问个清楚,可是今日真的见到你……我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所谓了,好像又回到七年前,我在城外的驿馆里见到的那位李姓考生。突厥汗王也好,大昼的左司马也好,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李垣祠,不是别人,我便放心了。”
李垣祠闭上了眼睛:“那我就和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李垣祠的父亲是上一任班查部落的大汗,在这草原上,也就等同于整个突厥的汗王。但他的母亲本是汉人,几十年前随和亲公主出塞,因为生得貌美,亦被老汗王召幸,诞下了李垣祠。
泠皓一直觉得李垣祠的名字不吉利,“垣”的词义是残损的矮墙,再与有祖先意义的“祠”放在一起,的确是很不好的意味。但其实垣祠是突厥语“烟沙”一词的音译。据说他出生在正午,当日草原上沙尘蔽天,一声婴儿的啼哭后,帐篷外忽然风消尘止,天朗气清。而“李”,则是唐朝时汉皇赐予他一族的皇姓,一直被班查王族沿用至今。
老汗王子女众多,李垣祠幼时和其他兄弟一样,跟随大将奇莱修习骑射武艺,又有汉人先生教他识字,但总体而言,李垣祠并未受到过什么特殊的优待。
奇莱起兵之时,李垣祠恰好跟随母妃外出,来到白城附近的村子采买汉人需要的吃食用具。当他们得知奇莱突然发生兵变时,老汗王已经带着残部仓皇躲入白城。
老汗王一面向鸿审帝求援,一面据城不出,等待援兵。
然而,援兵未到,老汗王已城破人亡,李垣祠的诸多兄弟姐妹也一并被屠戮殆尽。晚来一步的昼朝大司马端木决与奇莱大战于白城城下,这便是十多年前的白城大战,从此拉开了大昼与突厥持续十年的纷争。
得知老汗王还有骨肉幸存,班查亲信们来到城外村中找到李垣祠母子,奇莱却率军紧随而至,死士拼死将他们一路护送过长江,最后李垣祠母子辗转到了闽州,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既然已经摆脱了奇莱,为何你还要来参加武举考试、来大昼当兵呢?”泠皓听得入神,此时忍不住问道。
“大战后,那些死士各自隐去,偶尔会给我送来草原上的消息。奇莱一直未放弃对我的追捕,他对我而言,有杀父灭族之仇。但我自知,以一己之力难以除掉他,我便想到如果我能加入汉人的军队,那么早晚会和奇莱在战场上相遇。于是十六岁那年,我来到了长安——后面就是张掖一战的事情了,你也记得。”
泠皓忽一下坐起身,摸向枕下的长剑:“那你还记得张掖一战,大昼损失的近万名将士吗!你还记得死在悬崖上的端木吗!你借大昼军队的手报了仇,便可以堂而皇之回到草原继任汗王了吗?”
李垣祠睁开眼睛,黑暗的毡包里,泠皓的双眼中怒火流转,明亮得刺目。
“我起初,是想在大昼好好当一名将军的……”李垣祠语气严肃,拉住泠皓的手,紧紧握住,“后面的事情有些曲折,你先听我说完,若你觉得过错在我,那就杀掉我。”
诛杀奇莱后,李垣祠再无牵绊,便将精力全部放到了军营中,因此他才会在意中原百姓的安危,才会耗费心力拟定剿匪之策,那时的李垣祠初任左司马一职,的确想为大昼鞠躬尽瘁,创一番功绩出来。
去年初冬时,李垣祠跟随剿匪军队来到幽州,在这里,他屡屡见到自己曾经的族人被其他部落驱赶欺负的惨状。后来他听说一队盗匪劫掠村寨,便循着踪迹一路追杀,不料中了对方埋伏,李垣祠亲率的一小队人马被围困在燕山一处山坳里。
“……而后那队伪装的盗匪现身,为首的,居然是我的母妃。”李垣祠叹了口气,晨曦从毡包的天窗落下来,在他茶色的眼眸中投下一片金黄色的阳光,“而后我被自己的母妃和族人们绑了回来,被迫做这汗王——天都亮了,你快睡吧,等睡醒后,我带你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