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未央宫中。
深夜子时,已是万物沉睡的时刻。然而太皇太后王政君,此刻却并未在长信殿中就寝。
长信殿的一间小小偏房里,一盏铜制宫灯忽明忽暗地亮着。那宫灯的造型是一个双手伸出的宫人,左手托着灯座,右手的大袖笼罩在灯座之上。灯油燃烧时的烟气,尽数向上进入了那宫人的袖中,一丝都不泄露出来。
此时已是深秋,北风已经刮起,即便窗户全关得紧紧,也能听见窗外的北风吹拂。然而室内即便已经燃上了火炉,太皇太后手中却依旧抱着一只小小暖炉,紧紧地不肯放开而已。
她冷。在那一日,与侄儿王莽的会面之后,她的全身就一直如同沉浸在冰水之中一样。无论是正午的日光,还是熊熊燃烧的火炉,好像也都不能给她冰冷的躯体带来一丝丝的暖意。
王政君斜斜躺在榻上,在她的面前不远处,跪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眉目狭长,鼻翼锋锐如刀。尽管对着王政君时,他的表情恭谨而顺服,却时刻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太皇太后,若再不下决断,怕是就来不及了。”
那男子匍匐在王政君身前,轻声道。
然而他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王政君的回答。太皇太后的眼皮依旧半睁半闭,只有轻轻抚弄着怀中暖炉的手,昭示着她并没有睡着。
那男子却看起来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依旧匍匐在地,凝神静气地等待着。
低着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紧张或是急切,反倒却自信满满。
他知道,既然太皇太后今日主动传召他,又是在这小间内独自会见,那么最终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问题只在于,太皇太后需要花上多长的时间,来做出那个决断而已。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房间里只有太皇太后轻轻抚摸着暖炉的细微摩挲声。
终于,一直低头望着地面的男子,听见了太后的开口声。
“张充,你可有十足把握?”
太皇太后的声音很轻柔,尽管苍老,却毫不沙哑。在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停顿与犹豫。
“臣,已有万全之策!”
名为张充的男子一喜,抬起头来望着太皇太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说与老身。”
王政君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声道。
“不日便是冬至。孺子年幼,于上林苑郊祭之时,王莽必亲自主持。臣身为期门郎,掌上林苑戍卫之务,他必将前来与臣商议此事。臣已备好毒酒,以待王莽到来。即便此计不成,臣手下尚有二十余名死士,时时枕戈待旦,必诛王莽。”
王政君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为了大汉,为了我王家的存续,也……只能搏一搏了。”
“臣,谢太皇太后恩准!”听见了王政君的允诺,张充的脸上顿时泛起一股喜色,重重叩下了头。
“那你这便去吧。”王政君轻轻抬了抬手,望着张充躬身退下,走出房间。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人。
“巨君啊巨君……并非姑母容不得你。只是……你已走得太远了。”
王政君喟然长叹一声,双眼之中闪过一丝黯然。
……
午后,居室中,王莽半躺在坐榻上,斜倚着身体。榻旁的一张胡床上,坐着他的弟子王睦。
王莽捧着手中那一份拜帖,脸上划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拜帖来自期门郎张充,邀他明日前往赴宴,商讨冬至祭天之事。。
“终于……要发动了么?”
王莽合上了手中的拜帖,抬起头望了望身旁的王睦:“睦儿,你说,我该不该去?”
“自然不该。”王睦摇了摇头:“目前朝廷上表面虽平静,但太皇太后与老师之间的裂痕,已越来越大,只是我父亲他们,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而已。”
王睦顿了顿,继续道:“张充乃太皇太后一系,官职不过是个期门郎而已。论身份,如何可与老师相提并论?便是要商讨祭天之事,也该是他亲自来老师府上才是。哼,请老师前去赴宴……搞不好,怕便是又一场鸿门宴了。”
“鸿门宴……谁说不是呢?韩卓。”王莽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韩卓。
屋角的阴影里,韩卓缓步走了出来。即便早已习惯他每次这样的出现方式,王睦还是被轻轻吓了一跳。
他就好像王莽的影子一般,不管任何时候,只要王莽吩咐,便会出现在他的身旁。而不论他原本在那个角落里待了多久,却都始终不会惹得人注意。就像一块丝毫不起眼的小石头,落满了灰尘,任何人都不会多看一眼。除了……当他动起来的时候。
他缓步走到了王莽身边,单膝跪地,等待着王莽吩咐。在被王莽说了很多次,执拗的他终于将跪姿自双膝而变成了单膝。
“张充安排了多少人?”王莽淡淡问道。
“二十二人。”韩卓沉声回答,说完之后想了想,又继续补充道:“其中十五人是张充所部,上林苑的期门卫中,已完全效忠于他私人的部属。四人是张充自并州招募的游侠,精擅剑术。余下三个,是匈奴人。”
“匈奴人?”王莽冷笑一声:“为了杀我,居然连匈奴人都招来了?看来我的姑母,还真是下了决心了。”
一旁的王睦,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些情报,韩卓是何时去调查的,又是如何能调查得那么清楚。
“二十二人……”王莽轻轻敲了敲坐榻的床板,语声悠扬:“十五个期门卫,四个并州游侠,三个匈奴人……看起来,这是张充所能搜罗到的,身手最好的人了。要杀我,这阵仗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说到此处,他突然望向韩卓,双目如电:
“韩卓,那这二十二人,你可能当之?”
韩卓抬起头,目光平静,一霎不霎地直视王莽,半晌,才微微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一群土鸡瓦狗罢了。”
“好!正是土鸡瓦狗!”
王莽重重拍了拍手,长笑着自坐榻上站起了身来,走到了王睦的面前:“睦儿,那你可愿与我一同,去见识见识那群土鸡瓦狗?”
直到听到此时,王睦才听明白王莽的意思,面色骤然一变,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了下来:“老师万不可以身犯险!”
“险?会有什么险?”王莽用力将面前的王睦拉起,哈哈大笑着:“若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的话,我还怎么敢抱着那个改变世界的理想?这是我对韩卓的信心,也是——我对自己的信心。别忘了,我可是背负着天命的人!”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王睦急切地紧紧抓着自己老师的衣袖:“老师!你这么做,难道单单便是为了证明对自己的信心么!”
“当然不是。”王莽缓缓摇了摇头:“你要知道,你的父亲他们,直到现在,依旧抱着幻想,以为我与太皇太后之间,依旧有着缓和的余地。”
“但……”
王睦刚要开口,却被王莽摆了摆手打断:“你且坐下,听我说完。”
王睦望了一会老师,看见他眼中所透露出来的坚定,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坐回了胡床之上。
“整个王家,除了你之外,再无人知道,也无人能够了解我心中所想。你父亲不能,王寻不能,就连我的姑母,侍奉三代皇帝,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执掌朝政,但她也依旧不能。”
“她是王家的女人,但同时也是汉室的太皇太后。在它看来,这个天下终归还是应该属于汉,属于刘氏。而王家的顶峰,最多也不过做一个权倾朝野的外戚而已。王家应该获得权力,获得财富,但前提是——必须是在维系着大汉的框架之下。”
“而到了现在,我所做的事情,已经让她感觉到了危险。”王莽笑了起来:“这危险,不仅是对她,也是对王家,更是对她心目中的大汉。”
“可……大汉是必须灭亡的。”王睦喃喃道。
“是的,大汉是必须灭亡的。可惜,除了你我,没有人会这么想。”王莽叹了口气:“所以,当太皇太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时,从那一刻起,我与她之间,也不会再有妥协的余地。”
“可……那和赴宴又有什么关系?”王睦皱着眉头:“以老师你现在的实力,纵使现在就与太皇太后公开决裂,也丝毫无惧。亲身赴险,也太……”
“不,还不够。”
王莽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你父亲王邑与王寻二人,还没有真正看清目前的现实。昨晚本是我对他们的试探,但最终的结果,却令我很失望。”
王睦叹了口气。对自己父亲的想法,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
“我并不认为,他们会站在太皇太后的那一边。但哪怕只是一丝犹豫,一丝,我也绝不能让它存在。所以,我必须要帮助他们,看清眼前的现实。”
“我……明白了。”
王睦沉思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么,应该让他们何时前来?”
“很好。”王莽满意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学生,欣慰地笑了起来:“我还没有交待,你就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那就……”
王莽想了想:“那就,比我们赴宴的时间,晚上半个时辰吧。想来,张充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耐性。”
“是,我明白了。”王睦说完,又抬起头望着自己的老师,眉目中满是忧色:“只是……我还是担心,万一……”
“没有万一。”王莽轻轻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可别忘了,你的老师我……可是背负着天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