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涿实也是名不出世的聪明人。独孤娄坐镇村庄数百年。无数行人过客,敢与他辩法之人,寥寥无几。
却也是个可怜人,毕生奋斗,考取功名,最后房客中自尽。临死前,见得“一命仅换一花开”,该是何种感受?
他临死前,双目圆瞪,嘴角且轻轻上扬,是悟得佛法,既见真理的解脱,还是半生所求,死前轰然崩塌的自嘲?
一命换得一花开。
一命仅换得一花开。
李长笑饮梦而悟,再去望向瓦舍村后山,见那满山长命花,风中摇曳,花香扑鼻。似古之往来,无数人在印证此理。
人当真轻贱如草?李长笑道行已深,道心坚韧,自不可能有人能动摇他。相反,他天性纠结念旧中,又藏几分豁达随和。从不觉得何人比何人高贵。纵然世道是分三六九等,但世道是世道,自己是自己。世道如此,未必就是对的。
因此,瓦舍村藏的佛法,李长笑反倒更容易,勘透此中要义。
“人皆平等”,只是瓦舍村佛法中,最表层的表现。“万物轻贱”,亦只是稍深层的感悟。内藏的学问、佛法感悟,还有更多更多,更深更深。
李长笑忽然,很想下去会会那独孤娄。但并非是辨法,而是讨论,是交流。他飘在云端,观察瓦舍村已有些时日。
王宝宝坠衙身死,他全程看得清楚,却未曾伸手援救。李长笑确心有善念,但绝非见人便救的老好人。心中亦有眼缘喜好,觉得不想救,偶尔便不救。如此简单,人之常情。却终也透出几分,高高在上,将人命视如草芥的冷漠感。
想到此时,李长笑自嘲笑笑。独孤娄号召村民,合力将王宝宝扛回了村子,为他入葬,为他念经超度。
忙活到傍晚,此事才算了结。瓦舍村又重归平静。福禄寿喜四奴仆,名不改、姓不换,安定在瓦舍村中,每日随同村长、村民,上山采果子,种果树,不亦乐乎。
瓦舍村从不加以拘束。
凡过往者,来去皆自由,独孤娄从不刻意,宣扬他那“佛法”,但佛法高深,已尽数融入一言一行当中。
他白发苍苍,面容慈祥。万物皆轻贱,平等视众生。但每逢遇到上吊身死,又慈悲无比,为人诵读经文超度,为人入葬往生。
又一人身死。
独孤娄为其守灵,口中喃喃道:“平等众生、轻贱众生、可怜众生、哀呼众生。”他满头白发,却双手合十,双目紧闭,眼眶渐渐湿润。
夜晚烛火打在身上,宛若佛光万丈。独孤娄俯下身子,轻吻那死者额头,目光满是慈悲。轻轻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独孤娄又自顾自道:“我亦会死去,便在不久,这回答道友可还满意?”
话音落下,便见不远处,一道身影渐渐显现。此人正是李长笑。
原来独孤娄适才两句,均在回答李长笑的问题。李长笑只用“心”问,第一个问题,是瓦舍村为何这么多人自尽而死。
独孤娄回答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第二个问题,李长笑心中问:那你呢?独孤娄回答说他亦不久矣。
这是李长笑第一次接近独孤娄,这一问一答间,两人却各觉对方不同,李长笑已然确定,此人定是南老佛之徒。而独孤娄却惊讶,他佛眼通天,见到李长笑的一刹那,便直觉此人复杂,一时绝难理清。
更恍惚间醒悟,此人窥探已久。
他从未见过这等奇人。
李长笑准备走了,若极恶宗作恶、修士作乱,扰得世道愈乱,他若遇到定然管上一管。但他已看出,独孤娄所做所为,不过是在悟道,难以好坏定论,理不清的事,李长笑懒得插手。
但饮梦三千后,对这瓦舍村的所悟所得,着实好奇,加之心中亦有所悟,此番显露真迹,便是想印证一二。
李长笑开门见山,便将自己所看所悟,全告诉了独孤娄,问他要个准信。
原来,独孤娄所研悟之法,并非人人平等、万物轻贱,而是……
“天价。”李长笑轻轻道,直指本质。
独孤娄笑道:“道友佛性非凡,我试图传授佛法,但有人穷尽一生,所悟多是人人平等,或万物轻贱,能勘破本质的,寥寥无几,那宋涿算小半个。”
独孤娄又道:“但并非他等愚笨,只是阅历不同,见解不同,所悟既所得,亦算得道。”
李长笑听得夸赞,并无丝毫喜悦,反而更为谨慎,捏着下巴,字字斟酌道:“天道不仁,为万物定价,天寿既是天价,人族天寿不过百,任你身份崇高,是仙是佛,天价却也终究不过百。”
“长命花花期极长,天价与人相同。故仅以天价而论,长命花、与一条人命,在天道眼中并无不同。”
“有人悟出万物平等,有人悟出万物轻贱,却少人提起‘寿价天定’四字,宋涿与我说起一些。”
李长笑有些疑惑:“可你悟这些东西,究竟为何?”独孤娄摇头道:“不可言,不可言,万万不可言。”
李长笑得到证实,勘到此中佛理道理,转身便打算离去,佛法可深可浅,有人入妄,有人入圣,西弥城接连惨剧,怎么也怪不到此处来。
独孤娄笑道:“道友悟性非凡,但仍旧悟少了一点。”
李长笑停步:“少了什么?”
独孤娄道:“不可言不可言,但道友若不介意,三日后,可随我去一处,以道友悟性,届时定会明了,纵使当时不能明了,日后的某一日,某一刻,也定然能够明了。”李长笑含笑道:“神秘兮兮,佛家中人,最爱打谜语。”
独孤娄心道:“我亦是想有一个见证者。”
李长笑确实好奇,便既留下,接下来三日,第一日,独孤娄遣散村民,第二日,一把火烧了瓦舍村。第三日,与李长笑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