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白微尘一向醉心医学,对感情的事不甚在意,因此这段婚姻有没有感情,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凭心而论,荣森对她其实很好。作为商业联姻的对象,他却每天晚上都会尽可能地准时回家,回家的时候还时不时地会给她带些小礼物,有时是纸折的花,有时是她偏好的零食。他会在她连夜进行实验的时候,安静地在实验室门口的桌子上放一杯温水和几块点心;一如她实验室的物品柜里,永远有一件洗干净的厚外套。他见识广阔,却热情豁达。他幽默风趣,却不失可靠。最关键的是,他从来都对她保持着足够的尊重。感情其实是一样很容易被培养的东西,白微尘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担心荣森带兵作战时的安危,也会因为他去冰原上出任务、多日不回,而短暂的出神,产生一种名为思念的陌生情绪。但这些事,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荣森。她一直以为荣森和他一样,只把这场婚姻当作是家族政治的筹码。以为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换作谁当他的妻子,都会一样。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很危险,她从未向荣森提起过自己的地下诊所。他们之间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偶尔像是亲人,更多的时候,却只是算不上热络的相敬如宾。直到三年前,荣森检测出基因变异的那个夜晚。那天他很早就回了家,等白微尘到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她爱吃的菜。荣森的手艺一直很好,林的很多菜式都是跟他学的。明明是气泡垒的指挥官,位高权重的将军,可是他却总是甘于洗手作羹汤,就好像沉浸在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中,能给他带去莫大的快乐。白微尘在他的对面坐下,他们一起吃完了一顿精心准备的晚餐,荣森却在酝酿片刻后,终于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温和。他说:“微尘,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应该不会牵连到你和孩子们,不必担心。”他说:“微尘,就在昨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发生了基因变异,思考了很久,才想好该怎么告诉你。”那天晚上荣森说了很多,大多数都是在交代自己离开后家里面的事。但白微尘听到最后,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失态。可是很多时候,不是知道就有用的。荣森的死刑在一周后执行。因为这是气泡垒内第一次有军官因基因变异而被公开处死,加之荣森作为变异种的证据十分确凿,那一场死刑,并未像今天这样群情激奋。这么多年以来,气泡垒居民对变异种的厌恶与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白微尘知道,这也是荣森选择坦然赴死的原因。他想在所有人的心里埋下一颗火种,这样等到有朝一日,有人点燃炬火,曾经埋下的火种,或许终将可以燎原。气泡垒里的阳光终年不变的明媚,那天白微尘同样也是站在人群之中,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遥遥望向行刑台上的荣森。她从头到尾都只是默立在那,可是枪响之前,荣森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隔着人群,遥遥向她回望了过来。迎着灿烂的阳光,四目相对间,他却突然笑了。那个笑容温柔而缱绻。白微尘突然泪如雨下。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他们都本可不必隔着那么远。原来一直以来……所有的相敬如宾之下,都藏着难以言说的爱意。就像白微尘从未坦白地向他诉说过自己的担忧与思念,荣森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其实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喜欢上了她。其实关于她的理想信念,关于她的地下诊所……他一直什么都知道。他在暗地里为她安排好一切,却从未选择开口。他们都以为彼此只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这场婚姻,都在尽可能地为对方维持着所谓的“体面”。直到此刻。这目光交错的最后一眼。骤响的枪声似一声丧钟。直到终结前的那一刻,所有爱憎才昭然若揭。就像人人都以为白微尘冷静,自持,从不为情爱所动。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天刑场上溅开的血色里,她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楚霁在囚车里说的那番话,和三年前荣森最后留下的话很像。很多居民都对此还保留着印象,听完他的话,人群静默片刻,最终一个接一个,放下了手里的告示牌。鲜红的抗议之火熄灭了下去,但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团微弱的火焰,在看不见的地方,徐徐烧了起来。人是会思考、有感情的动物。前方密集的人群退潮般缓缓散开,囚车最后顺利抵达了刑场。这次刑场上观刑的人,除了特梅尔外,格兰将军、楚择之,还有气泡垒的许多高层也都在。楚霁的目光没有落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身上,他静静看向行刑台下的苏恩斯和林,在对方复杂而担忧的目光下,轻轻弯了弯眼睛。他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时间一分一秒靠向正午,分针与时针合并的那刻,枪声响起。血花在楚霁的胸口绽开,他面上的表情一僵,身体晃了两下后,向着右方倒了下去。行刑台下尖叫和抽泣声响起,伴随着零碎的咒骂。林瞳孔皱缩,忍不住上前两步,被维护治安的士兵拦了下来。“小霁!”为了防止出现疏漏,在场配备了两名医疗中心的人,需要共同确认楚霁已经当场死亡。这两人平日里和楚霁以及林都没有任何交集,在得到来自他们对楚霁做出的死亡确认后,特梅尔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两个小时后,楚霁和其他几具尸体一同被扔进了运尸车的车厢,等到入夜之后,运尸车会把尸体送到气泡垒外,统一处理。今天运尸车车厢里的尸体并不算多,在感受到车厢的震动之后,楚霁扒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具尸体,睁开了眼睛。目前看来,这场假死计划实行得还算成功。今天早上,林送来的最后一顿“断头饭”里,掺了可以让楚霁制造死亡假象的药粉,药引一直被楚霁压在舌头下,只要提前三分钟把它吞下去,就能暂时让人失去生命体征。至于血包,则是楚霁一直贴身藏好的。从押送囚车到看守刑场,甚至是负责开运尸车的司机,这一路上所有能打点的人,苏恩斯都借着着格兰将军的脸面,想办法打点过了。车厢里的数具尸体之下,甚至还藏了一件防护服。运尸车从特殊路径,一路驶出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暗门。楚霁换上防护服,在车辆驶出气泡垒一段距离后,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运尸车的车厢,轻巧地跳了下去。防护服压上冰原上的冰碴,发出“咔嚓”一声轻响。运尸车缓缓向前驶去,楚霁的身形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却并没有往远离气泡垒的地方离去,而是朝着气泡垒西侧的城墙折返。他知道那里有一处物资车专走的暗道,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唐茉应该就在那条暗道口等着他。之前他给唐茉回通讯的时候,并未托她照顾过任何人,只是告诉她自己接下来会放些东西在她那里,让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不久之后那些东西就会派上用场。那些东西里包括一个备用通讯器,一定分量的水和压缩饼干,一块罗盘,还有一些去冰原上探索的人常备的应急药品。他知道唐茉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楚霁没有打开防护服上的探照灯。直到凭着极强的方向感一路摸索到城墙边缘,他才将探照灯调到了近光最低档。又顺着城墙根往前走了大约五百米后,楚霁看到了那条暗道的入口。暗道里点着火把,唐茉抱着一个巨大的物资袋,蹲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楚霁的那刻,毫不犹豫地起身,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他。映着微弱的火光,楚霁注意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楚霁下意识抬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唐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脸埋在楚霁的肩膀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好啦好啦……”楚霁安抚地在她背上顺了顺,声音温和带笑,“不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唐茉却用力摇了几下头。楚霁很快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唐茉平时为人洒脱不羁,并不是一个太过敏感脆弱的人。既然她一早就知道了这些都是自己的安排,不应该会哭成这样。楚霁略低了低头,看着她,低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唐茉的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哽咽,沉默很久后,才从楚霁肩膀上抬起头,说得艰难:“楚指挥……我知道是谁,是谁举报的您了……”楚霁瞳孔不大明显地缩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自己来找的我,主动跟我坦、坦白了一切……我,我狠狠地骂了他,还扇了他一巴掌……我说他是没良心的白眼狼,我问他你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事……他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里让我打他……”唐茉好像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我当时恨死他了,我让他滚,问他为什么不去死,但我,但我……”但她没有想过,阿满真的会死。就像那个一生苦难的少年大概也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就做了这一件“恶事”,用自己的良心换来了母亲就医的机会。可是母亲却在进入医疗中心的第五天,基因突发变异。该死的命运总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从来不曾给过他半分善意。他像一个疲于奔命的小丑,兜兜转转,自以为终于积攒了足够的筹码,想要试着跟这贱命对博一次。却输得体无完肤。有的人只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但也有的人,即便拼尽了全力,还是没办法活下去。阿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害死楚霁。于是在囚车载着楚霁前往刑场的路途中,他登上了居民区一栋视野最好的楼顶,在人造太阳灿烂的辉光里,一跃而下。结束了他烂泥般不曾见光的、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