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也爱过他。天狼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狗。他微微倾身,向前抱住了天狼,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闭上眼睛,说:“在气泡垒,登记结婚除了见证两个人是彼此余生唯一的伴侣之外,还有另一个意义,意味着他们从此成为了家人。“小狗,”隐约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下去,楚霁嗓音微微发颤,“成为我的家人吧。”天狼久久怔在原地。他能感觉到楚霁的泪水砸在自己的脖颈上,温凉的,带起一点痒意。明明之前楚霁就已经答应过这件事,可是他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次和上一次,有着不同的意义。隔着两层胸膛,他能够听到楚霁的心跳声,与自己紧紧相贴,那么清晰。某种难以形容的酸胀情绪溢满整颗心脏,他缓缓抬手回抱住楚霁,用一匹狼所能做出的最温柔的动作,吻了吻他的发顶,说:“好。”五天后,天狼陪着楚霁一起前往白塔,送别林的遗体。短短几天的时间,白微尘瘦了一圈,整个人身上笼着一股难言的憔悴。她的一生同样经历过太多离别,好在她的心理内核足够强大,尽管悲痛,却终究没有被彻底击垮。送别仪式上,连带着安珀在内,白塔所有的高层人员都到了。大厅内布满白色的绒花,像是蔓延而出的一片光河。林死在解封研究所的任务途中,他的死不单是为了楚霁,也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他的名字将永远被刻在白塔最高处的荣誉丰碑上,而他的墓碑,根据白微尘的意愿和林生前的意志,将被立在荣森将军的墓碑旁。送别仪式结束后,楚霁别着胸前的白花,缓步走上街道。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他从前的大多数时间都被无数的任务与会议所充斥,忙着逢场作戏、筹谋算计,很少有这样漫无目的的空茫时候。甚至以前几次带着天狼在气泡垒内漫步游玩,也都带着别样的目的。唯有更久之前,跟随着荣森的脚步去往哨塔;或是偶尔和林一起走在人造太阳暗下去之后的街道上,随意聊两句家常,那个时候,他才能短暂地真正静下来。他抬起头,向着更远处的街道看去,灿金色的阳光下,居民区内一派忙碌繁荣,“不死鸟”计划即将重启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每个人的眼里,都饱含着对那个自由而明亮的未来的憧憬。楚霁却忽然想起林骨灰盒边上放着的那朵白花。原来一个人的死,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海里。无声无息,了无痕迹。只是再也找不到了而已。楚霁仰起头,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从荣森去世,他登上气泡垒城墙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尽可能地让自己不会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他总是很冷静,大多数时候都喜怒不形于色,虽然神色惯常带笑,但却很少有人能猜中他的心思。然而此时此刻,站在气泡垒明媚的阳光里,他却突然觉得有点冷。他下意识拢了拢衣领,下一秒,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握住了。手心的触感真实而细致,楚霁怔了一下,回过头,对上了天狼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对方胸口同样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看着楚霁,没有问他怎么没等自己,只是低声问:“你要去哪里?”“……不知道。”楚霁回握住他的手,说,“陪我随便走走吧。”天狼“嗯”了一声,陪着他一同走进了前方热闹的人群里。路边烧饼的香气飘进鼻腔,几个孩子笑闹着结伴从身侧跑过,路上的人来来往往,口中讨论的话题大多都与灾难结束后的那个未来有关。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天狼第一次来到气泡垒的时候。只是一切却都已经不一样了。没有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楚霁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天狼脚步同样一顿,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看到了一栋红色的小楼,似乎和周围的建筑有些不大一样。“怎么了?那是什么地方?”楚霁却回头看向了他,顿了顿后,不答反问:“天狼,你真的认定我为余生的伴侣了吗?”天狼皱起眉:“还需要我做什么来证明吗?”楚霁看着他的眼睛,良久,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虚伪又恶劣,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天狼挑眉打断他的话,“狼可是很记仇的。”楚霁安静地看了他几秒,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什么都没再说。他牵着天狼的手,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微末的笑意:“那我们进去吧。”天狼微微睁大了眼睛,听到他指着面前那栋小楼说:“这里就是登记结婚的地方。”楚霁的身份和气质都太过特殊,在此之前,其他人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进这里。何况这另外一个人的身份,还是曾经和气泡垒敌对的变异种的王。虽然一段时间下来,气泡垒内的基因融合者已经开始慢慢融入了这个地方,但是基因融合者和人类登记结婚,还是头一例。因此尽管他们两人都并不想张扬,走进登记处的那刻,还是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灾难时期,结婚登记的流程并不复杂,只需出示两人的id卡,再拍一张双人的合照就好。天狼的气泡垒居民id卡不久前才发下来,甚至因为身份特殊,他是气泡垒的基因融合者里,最早得到id卡的那一批。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基因融合者的id卡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居民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黑色的一张,上面印有中央气泡垒的统一标识。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接过两人的id卡,看了看楚霁,又看了看天狼,最后看了看两个人别在胸前的小白花,压抑住脸上震惊加八卦的复杂神色,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道:“请你们二人互相确认,自愿缔结为彼此余生唯一的合法伴侣,相互扶持,相依相伴,组建家庭,不离不弃。”她话音刚落,天狼便开口道:“我愿意。”楚霁和天狼相扣的那只手无意识地紧了紧,说:“我也愿意。”其实他们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有没有这一纸证书,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楚霁只是难得迫切地想要有一个家,与其说是履行答应过天狼的约定,给天狼一份安全感,更多的其实是他自己想得到一份切实的联系。直到那张代表着他们两人合法伴侣关系的证书拿到手里,两人一起并肩走出了登记处,楚霁心里依旧没有太多实感。反倒是一旁的天狼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结婚证,东摸摸西看看,不想放过证件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先是盯着证件首页他和楚霁并排写在一起的名字看了好几秒,最后又把目光移到了那张双人的合照,看了半天后,咕哝道:“我觉得这上面的你没有真正的你好看,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天狼第一次接触到“照相”这件事,之前在登记处的时候,他就对此表现出了明显的好奇。楚霁看着他这副模样,隐隐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之前失忆时“家养小狗”的影子,微微笑道:“相片只是对那个瞬间的定格,会存在一定的失真,这是正常的。”天狼又问:“失真是什么意思?”楚霁跟他解释:“意思就是照出来的图片,和原本真实的样子会有一定的差别。”天狼若有所思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楚霁,终于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晃了晃手里的结婚证,问:“有了这个,是不是就说明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只能跟我在一起,只能是我的伴侣了?”楚霁“嗯”了一声,补充道:“你也一样。”天狼似乎觉得还是不够保险,又问:“那万一有一天你想反悔呢?万一有一天你觉得,我身上没什么能再吸引你的,万一你变心喜欢上别的人,那怎么办?”他说到最后,像是已经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不由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楚霁没有告诉他世界上还有“离婚”这回事,叹了口气,近乎纵容地回答他:“证都领了,反悔也来不及了。要是有一天我违背了这个契约,你可以把我关起来,哪都不让我去,也不让我找别的人。”“真的?”天狼像是觉得这个方案很诱人似的,露出了一个有些危险的笑容,“这可是你说的,我会记住的。”“嗯,我说的。”天狼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颇为珍视地收起了那两本象征着他和楚霁关系契约的小本子,大有要将它们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的架势。登记处前人来人往,纷纷向他们投来注射的目光。天狼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正想问楚霁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听到他低声说:“天狼,能陪我去师兄的住处看看吗?我想去收整一下,师兄的……遗物。”楚霁对林的住处十分熟悉,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林刚从军校毕业,有了自己独立的住所之后的那段时间,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几乎像是第二个家。从楼顶种的蔬菜到鱼塘里的鱼,再到家里的桌椅沙发,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合楚霁的心意。番茄苗上结出的番茄已经全都熟透了,甚至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采摘,有几个过熟的番茄掉落在地,汁水溢溅,散发出甜腻的气息。鱼塘里的鱼倒是依旧活蹦乱跳,听到人的脚步声,惊动的鱼尾激起一片涟漪。楚霁走上前去,摘下一个熟到发软的番茄,出神地看了两秒后,咬下一口。……那果子终究是过了它最好的时候,果肉已经完全软了下去,溅出的汁水带着一股铁腥味,甜得发苦。但楚霁还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他给菜地除了草,又喂了鱼塘里的鱼,最后才下到楼下去,打开了林家的房门。林的房子里看上去一切如旧,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像是它的主人依旧活着,也许下一刻,就会开门进来。楚霁跟天狼无声地一处处走完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最后却发现,林留下的东西,其实只有那么一点。他的衣服不多,只有经常换洗的那两套衬衫长裤,加上几件毛衣外套,其余的,清一水都是白大褂。而平常用到的医疗和实验物品,大多都放在了医疗中心和地下城的诊所里。除了这些之外,就只剩下一厨房用到一半的瓶瓶罐罐,和一书房的书。林平日里的消遣活动很少,除了做饭之外,只有看书是他唯一与医学无关的爱好。书架上的纸质书几乎都是灾难时代前的产物,书页都已经泛了黄,却被很好地保存着。楚霁随意翻看了两页,就在这时,无意间发现了一本放在书桌一角的笔记本。看到那本笔记本的那刻,楚霁心里骤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某段久远的记忆突然闯入脑海,他想起很久之前,在他和林还一起住在荣森家的少年时代,他曾经很多次看见林坐在桌前,在这本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微弱的阳光从半拉的窗帘间投射进屋,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拿起那本笔记本。上面几乎没有任何积灰,只有右下角因为频繁的翻动,纸页有了轻微的磨损。笔记本的扉页上什么都没写,但是楚霁却像是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拿着本子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后,缓慢地翻开了这本笔记。笔记本的前半部分,只是一些很寻常的实验记录,偶尔会有少年走神地在本子边角的空白处记下一两句无关的话,类似于“今晚可以炒个菠菜”,或是“上次的鱼好像没蒸好,这次试试新方法”。直到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楚霁瞳孔微微一缩,手忽地顿住了。那一页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副铅笔绘成的速写画。画上画着的是十七岁的楚霁,坐在军校教室里的窗边,看着窗外的操场发呆。阳光落在少年的肩上,他身形单薄,发丝微乱,却好像整个人都透着光。画面已经泛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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