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最终对着啤酒箱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的。谢谢你。”手中的小狼被染上体温,楚霁看着面前的天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相去甚远,他却忽然想起了啤酒箱的描述里,对方那个不吃不喝、几近疯狂的模样。他莫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天狼微冷的面颊,缓声问:“那你那时候哭了吗?”“没有。”天狼说,“我庆祝了三天三夜。”听到这个回答,楚霁忽然就笑了。他其实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天狼那里“死”过一次,他们之间的很多事,绝不可能就那样轻易地化解。天狼也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他只是恰好撞破了,也利用了天狼的后怕而已。他点了点头,竟然有点发自内心地说:“那挺好的。“不过现在我‘死而复生’了,还阴魂不散地找了过来,看来小狗之前的庆祝,都白费了。”“也没什么。”天狼目光落在他颈侧不慎露出来的那一点红痕上,“你欠我的很多,努力多活久一点,才好慢慢还。”楚霁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显,天狼总觉得他眼底好像有什么更深的情绪,似乎被那笑掩盖过去了,却无从探究。最后只听到他笑着说:“嗯,我尽量。”楚霁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天狼,自己从啤酒箱那里知道了什么。他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前走了几步后,刚好想起什么,转过头道:“不过说起气泡垒,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得再去一趟你那里,把物资包里所有要用的东西都拿上。”特别是他带着的那个通讯器。之前为了防止引起天狼猜疑,他一直没有和气泡垒里的人联系过,他那么久没有消息,林和苏恩斯他们恐怕都要急疯了。现在既然话说开了,也该给他们报个平安。何况他现在人不在气泡垒,那边的很多情况,还得跟苏恩斯他们互通有无。他之前跟苏恩斯和林他们约好的时间是一个月,他离开气泡垒后,一个月内,不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给他们消息。如果一个月后还没有消息,那就说明他多半是凶多吉少。眼下转眼一月之期就要到了,楚霁打开通讯器的那一刻,收信箱里瞬间涌出的消息,多到让几乎从不卡顿的通讯器都破天荒地卡了一下。楚霁大致翻看了一下,这其中大半来自苏恩斯,小半来自林,最新一条刚好在他开机的那刻发了过来。苏恩斯:楚霁,求你回个消息。我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那么硬的命,肯定不会有事。只是你再不回消息,林要急出病来了。楚霁第一时间发了一条“安好勿挂”过去,片刻后,通讯器抽风般震动起来。楚霁笑了一声,没有理会那些一条条新涌进来的消息,先顺着以往的消息大致翻找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关键的信息。很快,他看到了第一条自己要找的东西,发信时间是他离开气泡垒后的第五天。苏恩斯:尼洛威尔已经被我暗中处理了。做得很干净,没有被人发现,放心。楚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的天狼一眼。处理尼洛威尔是他离开气泡垒前,嘱咐苏恩斯去做的。尼洛威尔这个人,心思太多,加上行事作风摇摆不定,阿满的死有他很大一笔功劳。楚霁担心留着这个人,会给以后的计划带来脱离掌控的变动。而在看到第二条重要信息时,楚霁神情却蓦地一怔。第六十六章 大概是他盯着手里的通讯器看了太久,天狼皱了下眉,问:“怎么了?”楚霁这才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提了下嘴角:“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和楚择之扯上关系而已。苏恩斯在那条信息上说,楚霁假死的事被一个白塔的士兵察觉了,但最后却是楚择之帮忙善的后,把这件事瞒了下来。大概是看一个人冷血无情、六亲不认久了,对方却突然做出了一点近似于“有感情”的行为,意外之余,难免让人觉得讽刺。天狼看着楚霁那副明显在敷衍自己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楚霁见状,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将通讯器的屏幕转朝了天狼:“真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出手而已。”天狼看着屏幕上的“楚上将”三个字,默了默,问:“这是你父亲?”楚霁“嗯”了一声。天狼又问:“你难受么?”楚霁却笑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狼,半真半假地说:“没有你记恨我的时候难受。”天狼于是啧了一声,不说话了。楚择之会选择出手这件事,对楚霁来说,虽然意外和讽刺皆有,但归根结底,是件好事。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这位血缘上的父亲能够以人类的人情常理去推断,但这件事至少可以证明,楚择之也并非全然是特梅尔的走狗。除了这两条消息外,苏恩斯发的其他消息大多都是问他的情况,以废话为主;相比之下,林就要克制得多,尽管在苏恩斯的消息里,他已经担心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在得到他的回信之后,林很快就发来了一句:-在布拉韦里了吗?情况怎样?伤势是否有过发炎恶化?楚霁瞥了身旁的天狼一眼,回道:-已经平安到达布拉韦里,情况比预想中好很多,伤口已经愈合了,师兄不必担心。随后才在苏恩斯发来的一大连串废话里挑着回了几句。布拉韦里和气泡垒相隔着数百里冰原,信号很不稳定,这次消息发出去后,半晌也没得到回复。楚霁索性收起了通讯器,对天狼道:“我想去实验田那边看看。”因为之前楚霁一直待在实验田那边,而那段时间天狼有意避着他不见,所以到现在也只是听手下的人说过青稞的情况,还没有亲眼去看过。现在楚霁提起,他刚好也跟着一起去看看。半个月过去,那些青稞苗的长势十分喜人,一眼看过去,一片盎然的绿。对于布拉韦里而言,能见到这样一片绿,实属难能可贵。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想过,在冻土之下近百米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寸草不生、漆黑而冰冷的矿洞里,居然也能生长出这样一片充满生机的翠色。半个月没见,安珀博士一切如旧。楚霁猜她应该知道自己和天狼的关系,但看到他们两个一起过来,却也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看着实验田里的那片青稞苗,说:“看来不论在什么时候,青稞这种东西的生命力,都总是能超乎我的想象。”“这是气泡垒西侧农业区改良过的品种。”楚霁笑道,“在产量更大,生命力更顽强的同时,生长周期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缩短。大约再过两个月左右,就能结出粮食。“不过因为各方面条件受限,这次我带来的种子并不多,如果最后真的能成功结出饱满的果实,我建议将这一小批结出的青稞,百分之八十都用作下一批次的种子。”“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关于下一批次更大面积种植青稞的很多准备事项,现在还在模拟推进中。”他们一边聊着,一边在安珀的引导下,走进了实验室。从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楚霁就注意到过,实验室角落的架子上,放着一套看上去就十分复杂的模型。他瞅着时机,这一次才终于看着角落里那套模型,状似无意地开口:“博士,这组模型看着很有意思,是干什么用的?”安珀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落在楚霁身上,反问道:“其实你从第一次来就想问这个了吧?”楚霁坦然地笑了笑:“还是瞒不过您。”“你从气泡垒来,又是荣森的学生,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要瞒我。”安珀看着那套经年的模型,默然良久,再开口时,声音似乎沉了许多,“……那是四十七年前,‘不死鸟计划’的核心模型。”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了答案,可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楚霁不免还是有两分动容。安珀以一种极深的目光看着那套模型,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上面却依旧一尘不染,就好像时不时就会有人上前摩挲、擦拭一番。半晌,她走上前去,在那套模型前站定了,仿佛在透过它,看向某段更为深远的记忆,又或是窥见某个幻梦般的未来。这个龟缩于废弃矿洞一角的实验室,和四十七年前那座专门为“不死鸟”计划建立的研究所比起来,狭小破旧得仿佛是个玩笑。可哪怕是为了得到这一件小小的简陋的实验室,他们这群老家伙,也曾付出过无比惨痛的代价。安珀四下环顾了一圈,最后转过头,目光落回了楚霁身上,无声叹了口气:“小霁,既然你能来到布拉韦里,也知道我是谁,想必你也知道,四十七年前,气泡垒的高层发生过什么吧。”楚霁回想起那天上午在苏恩斯家里,冯星曙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点了点头:“听冯副主席提起过一些,剩下的,大概……也已经能猜到个七八分。”安珀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淡淡的悲哀,细看之下,竟然还有两份怀念:“五十年前,在第一批基因融合者主动提出愿意接受人体实验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还怀揣着无数美好的期望。“那个时候,除了‘不死鸟’计划之外,还有另一个与它相提并论‘人类基因进化计划’,这个计划主要研究的,就是基因融合者体内产生的变异基因。“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许多人都认为所谓的基因融合与变异,其实是为了适应灾难时代而产生的进化,毕竟大多数人融合基因的物种,都具有很强的耐寒性和生存能力。我们天真地以为能以己之身,为人类的未来探寻更多的可能性;就像我们也曾坚信,终有一天,我们能让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人造太阳’,重新从地平线上升起。“……可如今五十多年过去,当初执着地相信着这一切的人们,大多都已经长眠于漆黑冰冷的冻土之下了。”最后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轻得像是一句叹息;落到楚霁心口,却只觉得沉重如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实验室外依稀传来研究员们商讨问题的声音,隐约断续,听不分明。冷白的灯光打在实验室光洁的墙壁上,空旷的屋内久久静默着,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楚霁才抬眼看着安珀,轻声问:“那您如今,是否还依旧相信着呢?”安珀没有回答,一向平稳的双手,却按住实验室的桌角,轻轻颤抖起来。楚霁却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可能是我也还太年轻了吧,您说的那些,我至今也依然相信着。”安珀抬起眼,有些怔愣地看着他。楚霁唇边带着那一点笑,上前两步,像是之前同安珀讲这些年气泡垒里的变化那样,缓声说了下去:“博士,气泡垒的高层或许的确如您记忆中那样,自私、卑鄙、短视,比起人类的未来,更在意自己手中那点虚无缥缈的权势。“但是”他话音一转,“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我的老师,弗里德姆荣森将军,愿意以身殉道,用自己的命,去点燃民众心中的火种;我的师母,白微尘医生,在气泡垒的地下城区开了十余年的‘黑诊所’,富贵穷苦,变异与否,一视同仁;冯星曙,冯副主席,虽然手中没有太多实权,却一直在暗中为了气泡垒里的无数女性奔走,为了无数陷于苦难的人们奔走,暗中收集了不少中央气泡垒主席滥用职权、以权谋私的证据……“除了他们,还有无数我的战友同袍,还有气泡垒里许许多多渴望着一个自由、明亮未来的居民。”“博士,”楚霁的眼睛微微发烫,语气却始终不徐不疾,“我理解您对气泡垒的寒心,我也知道,正是因为念着那一点旧情,所以很多话您都没有开口说出来。但我还是想告诉您,现在的气泡垒,并不是一个糟糕到无可救药的气泡垒,您曾经所相信的那些,也并非只能沦为妄想。”安珀的眼眶慢慢红了。久远到近乎褪色的记忆中,那一张张曾鲜明过的面孔,仿佛又再一次生动活泛起来。她是少年天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取得过不少成就,成为了“不死鸟”计划的核心成员。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并非没有过满怀意气,毕生所求,不过是再次看到太阳升起。……可是后来那些炽热的火光,却在高层的背刺和日复一日地消磨中,一点点熄灭了。老师、前辈、挚友……曾经怀抱着同一个梦想,一同筚路蓝缕的同伴们一个个离她而去,火光燃尽后,最终只剩下一堆死灰。可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却似乎想要将这一捧死灰复燃。安珀已经很老很老了,她这一生,自问曾经历过巅峰低谷,也看过不少世事,时至今日,真正在意的东西,已经不剩几样。曾经被迫搁置的“不死鸟”计划,算是其中头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