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

“臣妾给国后娘娘请安。”

“都是一家人, 再互称臣妾、国后的倒显得生疏了。”林昭昭微笑着让姜秀宁坐下,“如今你已经是沙拉里格的夫人,也是我的弟媳, 我想还是如之前一般唤你秀宁,你唤我的话……”

姜秀宁想了想, 小心地问:“那臣……秀宁可以喊您姐姐吗?”

姐姐吗?

都被喊过“娘娘”了, 姐姐好像也不算什么了。林昭昭心里有些无奈,但瞧见姜秀宁试探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可以。”

在他与旭烈格尔的安排下, 沙拉里格和姜秀宁终于顺利成亲了。

只不过这对新人相处起来也是怪异, 成亲了也好似同没成亲一样,除了两人搬到一处住,平日里在营地里见上面, 也不见有什么亲密之举。

倒是两人往他这儿都跑得挺勤的。

不知道是不是大梁皇宫里的规矩,每日林昭昭都还没睡醒, 姜秀宁都已经在外间候着来给他请安了。

成亲十日来,风雨无阻,日日请安,就像大臣上朝一般, 弄得林昭昭有时候赖床想睡会儿懒觉, 心里都感到有些负担。

“秀宁将族内库中的药材都分了类别, 做了统计, 编了册子,还请姐姐过目。”姜秀宁拿出一份册子双手递给林昭昭。

“秀宁做事真是细致, 又快又好。”林昭昭翻开这份编撰成册的药材目录。至今他从未给姜秀宁安排过任何族里的事务, 但姜秀宁每次都会自己找事做, 想方设法地为他分忧。

“姐姐谬赞了。”

林昭昭能看得出姜秀宁想要投靠自己的心思, 萨日莎平日也要忙着祝祷卜筮,他身边也确实缺了个得力的帮手。

“姐姐。”姜秀宁唤了他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林昭昭没有抬头,最近宴请典礼不断,库里银钱的收支也是让他头疼不已。

“秀宁听说今年我们血狄已有将近七十万的部众,虽比不过大梁、大夏,但也比周边小国的人口多了。”

“人多事也多,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嘴等着吃饭。”

林昭昭早就算过帐了,虽然有将近七十多万的人,但他们自己生产的粮食作物,饲养的牛羊马匹数量其实还是差了些的。

之所以这几年日子过得还不错,主要还是靠旭烈格尔去外面打仗打回来的战利品,以及大夏和大梁想要收买他们站队而给的大量“好处”。

“我看部族内的粮食、绢布、银钱等等每年都是先统一收缴再按将军贵族们的功劳划分发放。”

“是啊,怎么了?”

“前两日我听见了一些贵族夫人们议论,其中一人说她的丈夫用心治理自己的封地,封地不算大,每年也能给部族缴纳几千石的粮食。但因为她的丈夫没有与大汗一同出征,功劳不及那些有战功的将领,最后年年分到的粮食布匹都少得可怜。”

“嗯,这样的抱怨我也听闻过不少啊。”林昭昭微微颔首,“只要一打仗,这些将领们离开自己领地就是好几个月,对领地治理难免疏忽,确实不如其他贵族们来得用心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是要丧命的。对这些将领军士优待是应该的,只是这样下去其他贵族干多拿少,管治恐怕心生懒散惰意。”姜秀宁说。

“那你有什么好方法吗?”林昭昭问。

“秀宁以为将士贵族各论其法,分开管制。”

“看样子你好像已经有想法了。”林昭昭挑眉让姜秀宁细说。

“将军们按旧法集中分配,贵族们按新法分成交粮,各论各的,这样便不会觉得一方占了另一方的便宜。”

“若按你所说,将军们每年的分粮可就少了。”林昭昭看向姜秀宁,故意问,“他们要是闹起来可不是一件小事。”

“只要有大汗在部族内一日也出不了骚乱。”姜秀宁说,“何况贵族与将军就像国后您手里的两只杯子,左手倒右手的事,粮食先如此收缴上来,后面再用其他名义奖赏下去也是一样的。”

林昭昭微微颔首,姜秀宁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之前他有想用过定数收缴的方法,只是血狄的户籍制度还没有完成,实在没法给每片领地划线收缴。

今日姜秀宁提出来的方法倒是巧妙,施行起来又简单,还能起到鼓励耕种管制的用处。

“这是你自己想的?”

“是。”姜秀宁低头。

“写过策论吗?”林昭昭问。

“没写过,但看过。”姜秀宁轻声说,“如果姐姐愿意指点,我愿意一试。”

“你就将方才同我说的都那些仔细写下来,到时候我帮你转交给大汗。”林昭昭说。

“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大汗?”姜秀宁轻声问。

“你想的方法自然是由你自己来说最好。”林昭昭笑了笑说,“放心吧,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血统,大汗都会公平对待的。”

明白林昭昭有心栽培提携自己,姜秀宁心中感动,表示不会辜负林昭昭的看重,在林昭昭这儿用完饭后,她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回去了。

“这大梁的公主怎么天天往你这里跑?”

林昭昭边喝汤边看账本。旭烈格尔正好回来,在门口又碰见才离开不久的姜秀宁。

他本来是想着给沙拉里格娶了这个性子文静的女人,这样多少能栓栓心,忙忙正事。

结果莫名其妙的,沙拉里格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狂野不羁”,没有任何改变,倒是他家昭昭被督促着愈发“上进”起来了,白天研究,晚上研究,睁眼研究,闭眼研究,连搭理他的功夫都没有了。

“洛初。”

“……”

旭烈格尔又唤了一声,林昭昭这才给了他一句回应。

“嗯?”

“……”旭烈格尔眸子暗了暗,手臂一伸,抽走了林昭昭手里的账本。

“你干什么啊?我这儿算得好好的,你这一弄我就又要重新看了!”林昭昭急得要抢回来,但男人手臂比他长太多,他根本就够不着账本。

“你都看了几天了。”

“看了几天我也没看完啊!三十多本呢!”林昭昭蹙眉,“你快还给我!你这个做大汗的连自己国库里有多少钱多少粮都摸不清楚,你还睡得着觉吗?”

“这有什么好算的。”旭烈格尔不以为意,“无论有多少钱多少粮,它们都放在那儿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哎!它还真会长腿跑了!”林昭昭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他从旭烈格尔手里将账本拿出来,给他翻了翻指了两处,“这儿,这儿,看明白了吗?”

“看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林昭昭又给旭烈格尔指了一遍。

然而旭烈格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这帐有问题!你还没看出来吗?”林昭昭望着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摇头。读书写字本就不是他的长项,至于什么天文算数那更是一窍不通了。

“总之,我就告诉你了,你这帐本问题不小。”林昭昭白了旭烈格尔一眼。

“是他们有谁把帐记错了?”旭烈格尔问。

血狄有两个账本,一个是大账本,记得是整个部族的大账,部族的庆典节日婚丧嫁娶还有打仗开销都从这里走。这账是共通的,按照旭烈格尔的意思,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有钱一起用,有粮一起吃。

将军贵族以上谁要用钱,先向格日勒汗请示,得到准许后方可记录在这大账上,拨用其中的粮食钱款。

还有一个是小账本,记录的是旭烈格尔自己的金银珠宝。因为这小账本就是旭烈格尔让林昭昭做的,所以这些钱财也都一直由林昭昭掌管在手里。

而现在林昭昭查的就是血狄的大账。

只能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么多年的账目不仅乱七八糟,和一大团线球一样,而且还错误百出,瞧的人触目惊心。

前期没什么钱粮的时候还好,特别是在旭烈格尔称汗后,林昭昭越往后翻发现问题越来越多。

“你是说达日巴特多拿了五十两银子?”在林昭昭的解释后,旭烈格尔终于算明白了。

“是这一笔他就从中多拿了五十两银子。”林昭昭说。

“五十两也不是很多。”

此时旭烈格尔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五十两对如今的他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一共三十四本账,我现在看了二十本,估算了一番,你身边的那些兄弟们起码从血狄的大账里起码拿了这个数。”林昭昭给旭烈格尔伸出一只手。

“五百两?”旭烈格尔愣了下。

“五万两。”林昭昭对着旭烈格尔微微笑了笑。

“五万两?洛初,你算错了吧。”旭烈格尔的神情明显黑了。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银两,他是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挪走五万两的银子。

“我算错了?你相信你的好兄弟们,不相信我的是吧。”林昭昭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怎么可能呢?”

林昭昭哼了两声,让旭烈格尔过来,他要再算一遍给旭烈格尔看看这账到底有没有问题。

旭烈格尔对算数是不精通,但他脑子还是聪明的。随着林昭昭的边说边算,旭烈格尔脸上再也没有之前淡然平静的模样了。

林昭昭丢下了纸笔,抬头看着旭烈格尔有些沉重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事我本来是不想同你说的。”

“为什么不同我说?”旭烈格尔低声问。

“权力大了,必有贪腐,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林昭昭安慰地拍了拍旭烈格尔的肩膀。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大失所望,但他能看出来旭烈格尔是有些怅然的。

不是因为损失的那五万两银子,而是那些曾经与他共进退的兄弟居然真的为了银子欺骗了他。

“事他们背弃了我。”旭烈格尔低声说。

“背弃倒还真不至于……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才贪了你五万两,还是很把你当兄弟的,你也别太难过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五万两真的不算多了。”林昭昭说,“你翻翻历史的账簿里,那些赫赫有名的大贪官,随随便便就敛财百万两、千万两,像这贪个千两万两的在史书里连号都排不上。”

“我都没有百万两,他们还想贪百万两?”旭烈格尔皱着眉头,情绪更低了几分。

“我这不是给你举个例子吗!”林昭昭给旭烈格尔倒了杯茶,“而且他们能贪这么多钱你作为大汗也是有责任的。”

“难不成是我让他们去贪账上的钱的吗?”旭烈格尔很不高兴。

“女人漂亮必然会被男人惦记,钱财就堆在唾手可得之处有几个人能不动贪婪的念头呢?”林昭昭感慨,“你这三十本账本,又臭又长,无人监管,无人核实,不是我为他们辩解,他们没把你家底掏空已经很把你当兄弟了。”

“按你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他们了?”旭烈格尔脸黑得不行。

“我只是让你放宽心些,他们是你兄弟,也是人,是人难免会有贪恋。”林昭昭说,“至少他们没有占据土地,没有培养党羽,没有扶植手下,也没有分夺你的权力。作为大汗,你应当引导他们的方向,约束他们的本性,发挥他们的才能,平衡他们的势力。”

这些事对旭烈格尔来说或许是意外的,但林昭昭很早就预料到了。

他到底是出生在京城的。虽然林府之中没有人是任一官半职的,但官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手段玩法他也都是听过见过的。

老实说,看到现在才少了五万两,真是比林昭昭心里预估的好太多了。只能说草原人还是太“单纯”了,纵然是利欲熏心,也没有敢做的太过分。

“我没有少分过他们一笔钱财,打下来的人马、土地我也都分给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动这账本上的钱呢?”旭烈格尔说,“他们要是觉得钱还不够,难道就不能直接和我要吗?我会不给他们吗?”

“同甘共苦难得向来是前两个字。”林昭昭拍了拍旭烈格尔的肩膀,“对你来说,打天下容易,是因为你出生就在马背上,这是你擅长的。但如何治理天下,对你来说是真正的难关,因为你根本就走过这条路,所以你要慢慢摸索。”

“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以律论罪。”

“你没颁布过与之有关的法令吧?”林昭昭摸了摸下巴心里也是感叹。其实他们当初法令已经写得很全面了,连河流上岸不许撒尿洗衣都编撰进去了,但因为以前从未有过先例,贪腐一块儿的法令一直是空缺着的。

旭烈格尔沉默一会儿,冷声说:“等会儿你拿着账本跟我去和他们对峙,谁要是解释不清楚我就砍了谁的脑袋。”

“气话。你舍得砍达日巴特的脑袋吗?他可是和你父亲一样看着你长大的。”林昭昭说,“而且都做假账了他们这钱肯定是说不清楚,你封的那些千户将军里,也就胡尔汗、术尔策,还有巴根三个人没在这账本上动过手脚,其他人多少都沾了点。”

“沙拉里格的账有没有问题?”旭烈格尔忽然问。

“沙拉里格的账倒是没有问题。”林昭昭顿了顿,“但是死去的察野格……他的账有挺大问题的……”他又扒了扒账本,“大概有一万四千两的样子。”

旭烈格尔捏着腰上的马绳就站了起来。

“你干嘛啊!你去哪啊?察野格都死了你这是要去鞭他的尸啊?”林昭昭有些懵。

“察野格和沙拉里格从小喝一碗羊奶长大的,他贪了这么久的银子沙拉里格能不知道吗?”说完旭烈格尔就往外走。

“你等等啊,你等等啊。”见旭烈格尔走得脚步如此匆忙,林昭昭也是被吓了一跳,连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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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姜秀宁坐在外屋的书桌边,手持毛笔,认真书写着。

沙拉里格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目光扫到了她:“你在写什么呢?”

“没什么。”姜秀宁搁下笔,起身对沙拉里格微微行礼,“殿下今日回来得早。”

“早吗?外面月亮都挂在天上了。”沙拉里格耸耸肩。自从成亲以来,他和姜秀宁井水不犯河水,一个睡在里间,一个睡在外间,谁都不碍着谁。

沙拉里格上下扫了眼姜秀宁,“还要我赐你坐吗?”

“谢殿下。”说完姜秀宁就真坐下了。

“你们大梁皇宫里规矩当真是森严啊!大活人在里面待着不得活活憋死。”瞧着女人一板一眼的样子沙拉里格忍不住摇头。

“规矩多有规矩多的好处,规矩少也有规矩少的坏处。”

“怎么?我们草原上规矩少还不好了?”

“臣妾不敢言好坏。”姜秀宁轻声说,“但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沙拉里格眉毛轻挑,像是忽然好奇这个大梁女人每日都在忙活些什么,他走到了书桌前,拿起了她面前那份还没写完的文章。

“殿下。”姜秀宁伸手想要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姜秀宁,你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啊?”沙拉里格有些怔住了,看姜秀宁的目光有些不可理喻,“你为什么这么闹腾啊?”

“殿下。”

“你嫁给我之后,在这部族里已经有你立足之地了吧?你有人可以使唤,有钱可以花,你只要不自己找麻烦就没人能找你麻烦。”沙拉里格将手里的纸重重拍在姜秀宁面前,“这种事是你一个外来人能插手的吗?”

“臣妾虽然是大梁人,但既然已经嫁于殿下,便不能算是外人。”

“拉倒吧你。”沙拉里格言语毫不留情,“你之前在庆典上干得那些事都忘记了吗?那些将领们本来就看不惯你,如果他们知道你还要向大汗提了这样的好主意,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吧!”

“臣妾不怕他们对付。”姜秀宁捏着手说。

“你不怕?你以为你是谁?他们那些人会给你面子?”沙拉里格冷笑,“难不成你还想做第二个林楚楚吗?你别做梦了。”

“臣妾奉的就是国后的命,臣妾有什么好怕的。”姜秀宁抬起眉目,望着沙拉里格,“倒是殿下您,如果是怕臣妾所做之事牵连您,您可以直接明说。”

“我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沙拉里格被气笑了。

“殿下应当想想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在这部族里,谁才是您真正的依仗。”姜秀宁不卑不亢地说,“你每日和将军贵族们混在一起不是好事。”

“好啊,你还教起我做事了?”沙拉里格说,“那你每日跑去见国后比我去的还勤快,你就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了?”

“……”似乎是不想继续争执下去,姜秀宁没再去看沙拉里格。言尽于此,有些人听不进去她也没有办法。

沙拉里格呼出了口气,他也懒得去管这女人的事。他想反正也不是他喜欢的女人,就是被人整死了也不关他的事。

眼不见心不烦,沙拉里格想回里屋,却被姜秀宁叫住:“殿下。”

“干什么?”沙拉里格不耐烦地问。

“近日国后在看血狄的大账本。”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殿下知不知道那账本里有问题?”

“那账本里肯定有问题啊。”沙拉里格双手抱胸,“谁没有手头紧的时候?”

“殿下知道这些年的账本有问题为何不主动告诉大汗?”

“我为何要告诉他?我告诉他不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了?”沙拉里格切了一声,“再说了,这种事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殿下,您在走一条很危险的路。”姜秀宁很认真地对沙拉里格说,“你如果不时时与大汗同心,总有一天你就会与大汗为敌。”

沙拉里格愣了一下,随后转移目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臣妾劝您,若是大汗明日向您询问起账本的事,切勿包庇隐瞒。”姜秀宁说,“若您老实说了,那便是小事。若是你撒谎了,那就是大事了。”

“莫名其妙的女人。”沙拉里格被姜秀宁这些小题大做的话搞得有些烦,今日便不想住下了。

他想往外走,不想有人正好进来,可巧撞了个正着。

“这么晚了你还要往哪去?”只听那人沉声问他。

沙拉里格心一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旭烈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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