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提奥

“哎?”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将迷路的爱丽丝扔在湿漉漉的兔子洞可绝非绅士所为。”

迎着乔错愕的目光,青年低低地笑出声来,“更何况,刚刚有位小姐说遇见我是今天最幸运的事,我又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面对如此慷慨的提议,乔有些迟疑。

信任陌生的男性不见得是个好主意,但与此同时,冒着疾风骤雨在百年前的代尔夫特寻找旅店同样不明智——这是肺炎足以致命的时代。

“我真的是个好人——好吧,这句话听上去更像诱拐天真少女的开场白了。”青年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

“我的父亲是位牧师,我在海牙的古比尔公司工作,名字是提奥多鲁斯·凡……”

“请原谅,先生,”马车夫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暴风雨要来了,我们最好在那之前抵达目的地!”

“如果还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名片。不过,”青年仰起头看了看天色,“你确定要在这样的天气下继续耽搁吗,小姐?”

仿佛是要证实他的话,苍白的闪电划破银灰色的天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开。

雨滴从乌云里斜落下来,顷刻间就有了珠子那么大。迎面而来的妖风,让乔立时体会了一把“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那么,我就冒昧打扰了。”她不再犹豫,搭着青年的手重新登上马车。

只这么一会儿,雨水就淋湿了帽子,滴滴答答地顺着帽檐往下淌。乔侧坐在皮革座椅的边缘,尽量不动声色地调整后腰处将臀部高高垫起的裙撑。

这是哪个奇葩想出来的时尚,她在心里吐槽,穿着这个,宛如一只穿着裙子的巨型蜗牛[1]。

然后,她摘下帽子,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

“用这个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坐在对面的青年递上一方干燥的手帕。

“谢谢。”乔接过手帕,从额头开始擦拭,“对了,刚刚您说您的名字是提奥——抱歉?”

“提奥多鲁斯。别称呼我为‘您’啦,叫我提奥就好。”

“很高兴认识您——认识你,提奥。我的名字是乔——”

话音未落,乔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上帝知道这姑娘原本叫什么!

看到乔有些懊恼的样子,提奥体贴地并未追问。年轻小姐单独出门在外,因为谨慎而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其实很好理解。

为了避免乔的尴尬,提奥将视线投向车窗外。

蓝灰色的天空下,墨绿的山毛榉树枝在狂风中摇摆。橙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撒落在金绿色的苔藓上,远处教堂的塔尖在闪电的照映下时隐时现。

雨越下越大,在车窗玻璃上氲出一圈圈涟漪。世界被模糊成深深浅浅的彩色光斑,美得犹如乔治·修拉笔下的风景。

等到明天上班的时候,提奥想,或许他可以向经理特斯提格先生建议,买进几幅修拉的画作?

咚的一声轻响,提奥回过头。

对面的年轻小姐正用右手捂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眨眼。她脸上无辜又懵然的神色,与之前在火车上被他叫醒时一模一样。

……这姑娘难不成一个世纪没有睡觉了,怎么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提奥心里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无奈。这样下去,她的脑袋会不会撞坏?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聪明了。

“咳咳,”提奥将拳头放在嘴边,用咳嗽掩饰差点忍不住的笑声——这真是太不绅士了,他想。

“你还好吗,乔?”

“……是的。”提奥看到乔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乔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习惯性地抬起左腕——然后,提奥发现她眼中的失望之色更浓了。

“您知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提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怀表,看了看:“七点四十五分。八点前我们就能到家了。”

家——乔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她努力弯了弯唇,不再做声。

贝斯滕广场很快到了。

马车轮溅起一串水花,停在草木扶疏的小院外。提奥付过车费,绅士地拎起乔的皮箱。

“我住在一层,房东罗斯一家人住在底层。”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对乔轻声解释。

乔跨进门扉。就在提奥背过身锁门的时候,她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咯吱声。

“提奥,是你吗?”

“是的,罗斯夫人,是我。”提奥扬声回答。

罗斯夫人从舒适的客厅里走出,手上提着一盏煤气灯。她穿着家常的棉布连衣裙,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嚯,你从阿姆斯特丹回来啦!”瞥见房客身边那张陌生的面孔时,罗斯夫人慈祥的眼睛里闪烁出好奇的光芒,“这位可爱的年轻小姐是谁?”

“这是我的表妹乔。”提奥露出令人信服的微笑,“她今晚住在这儿,希望不会太打扰您。”

“不用担心,亲爱的。欢迎,乔,快进来吧。有家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谢谢您,夫人。”房东太太的出现让乔的心定了定。她礼貌地道过谢,跟在提奥身后踏上楼梯。

一楼很宽敞,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间,厨房和浴室。提奥引着乔在客厅的扶手椅上坐下。

“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提奥将外套挂在衣架上,解释道,“这是个小社区,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人们谈论彼此。”

“当然不会。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乔会意地眨了下眼睛,“表哥。”

提奥笑起来。昏黄的煤气灯下,他的蓝眼睛变暗了一点,成了暖玉般的蓝绿色:“别担心,他们只是好奇,没有恶意。”

“现在,”他卷起衬衫的袖口,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炉膛里的纸张和木头,“晚餐前你想先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热巧克力?”

不问“要不要喝点东西”而问“喝什么”,本身就已经带了某种诱导性。果然,被提问的姑娘条件反射地在他给的三个选项里做出了选择。

“热巧克力——”

将答案说出口,乔才意识到对方问题中的陷阱。不过此时,她的确需要一些香甜的、热气腾腾的东西,驱散自己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谢谢。”她补充道。

提奥在厨房烧水的时候,乔打量了一眼客厅的布置。

砖红色的织花地毯中央是一张方桌,周围放着几把餐椅。桌子后面的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幅画作。

乔对绘画了解不多,也没心思细看,径直走向另一边的日历。

Oktober 1883

她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击碎。

这是没有计算机、没有网络、也没有航空器的年代。

没有抗生素、没有消毒剂、甚至没有干净的食物和水——不要说实现理想,仅仅是“生存”,就已经足够艰难。

“你的热巧克力。”提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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