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古街的角落里有一处戏台,搭在池塘正中央,院子虽小,但做得精巧,亭台楼阁无一不有,青绿色的溪水潺潺,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感觉,只是位置偏僻,少了些人气,落了个满园的清冷寂寥。

门口的检票员趴在桌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小小的一块屏幕里,是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客栈。

夜幕时分,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远方敛成一线的天际处,女人逆着光,手腕垂着,衣袖拢着,露出来的一截白得像雪,提着盏没点亮的素灯笼,慢悠悠地从石板街另一头走过来。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如画,乌黑的长发盘着古典的样式,端着不动时,当真像一张古时候的仕女图,偏偏眼底下的泪痣让整张脸生动起来,又每每踩着黑沉沉的夜色而来,像是话本里头勾人心魄的画皮妖怪。

门口检票的人顿时来劲,连忙站起身和她打了个招呼。

“关小姐,又来听戏呀。”

关裴就轻轻柔柔地笑:“是的呀。”

她说话没有口音,听不出是哪里的人,但语调像是拂动一池春水的风,不急不慌,特别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检票员想和她多说说话,又添油加醋地补了句,“小姐这几日都在等着您呢。”

是了,这园子的主人念旧,像是仍然活在上世纪末的大家闺秀,底下人皆用小姐来称呼她,但那位小姐并不是在等她,话到嘴边又觉得好像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关裴心里的笑淡了几分,脸上没变,还是盈盈的,不说话,就看着他。

被那样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看着,即便对方不理睬你的话也让人生不出来气,检票员讪讪,她不言不语,就带着这样如沐春风的笑把票子递过去,便进了园子。

通往湖心戏台的是一座石曲桥,名为八苦,水是活水,赤红色的锦鲤悠然自在地摆尾,绕过最后一折“受阴”,挂着灯笼的戏台就出现在眼前,飞檐只有一层,手工制作的布景早已泛黄褶皱,用不上的道具落了灰,像是谁记忆里那些陈年往事的样子。

千米开外也有一座戏楼,名为畅音,三层之高,早些时候,凡是逢年过节、帝后生辰,那叫一个歌舞升平,生旦净末丑,锣鼓胡琴京二胡,热热闹闹凑齐一大台子。

相比之下,这里可就荒凉多了,一个人和一个亡魂、一个戏台和一个偶尔出现的观众,这就是全部了。

但关裴很喜欢这里。

几年前,她头一次来此处,在拍摄悬挂于檐角的红灯笼时注意到里面有黑色的阴影,长条形的,抖出来一看,是几张无人问津的旧戏票。

上面没有日期也没有剧目名称,只写了“故园”两个字,用的是小篆,古意盎然,和客栈老板娘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是座小型私人园林,当天演什么、演不演,全凭主人兴起兴落。

来的那天有些迟了,戏目接近尾声,古色古香的园子,昏黄灯笼微微晃动,在亭台楼阁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处处不提故,处处皆是故,戏台上的女旦对离地三尺的高度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往边缘踏出一步,胭脂红的女帔像落花一样飘摇,在深沉暗夜里坠入如鬼如魅的人形虚影里。

演的恰好是《绿珠坠楼》。

关裴有一瞬间的恍惚,女旦并不理会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就转身,径直去了后台。

夜色渐浓,她仍然站在曲桥中央,也没人来赶她,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黑暗里的水声,在这个本该随风而逝的故园里,人、鬼、活死人都各自安好,那一刻,关裴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地方。

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摸索出一点规律,每月初一十五,演的都是这出戏,今个儿恰好是十五。

戏台前的椅子是那种老的长板凳,风吹日晒的,有点跷脚,关裴不在意这个,她定定心心地在一侧坐下,双腿并拢微斜,把灯笼搁在膝盖上,雪白光洁的流苏像月光一样倾泻下来。

在戏即将开场前,园子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在她斜后方的那张板凳上坐下来了。

她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从没碰上过别人,关裴侧目看了眼,是个男人,眉目年轻得有些过分,坐姿懒散,两条腿交叉叠着,身边放着个帆布包,看着很沉,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像是来旅游的大学生。

但关裴知道他肯定不是,很奇妙的一种直觉,硬要说的话,他太气定神闲了,是那种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过很多年、天塌下来都能先喝口水的处事不惊。

戏散,人也散。

女旦拎着水袖,静静地站在戏台下,在黑暗里艳丽得像是朵将要开到荼蘼的海棠,她视线透过他们,落在浮于湖面的八苦桥上。

凝眸看了会儿,忽的说了句。

“早些离开。”

关裴一愣,不太确定这句话是在对她说还是对后头那个男人说的,也可能是在对他们两个……或许是别的东西也说不定。

这还是对方头一回在下台以后开口,她有心想多聊几句,但说完这句话,女旦就飘走了,是真的飘,鞋不露面,身形像是被风推着走一样,诡异得很,关裴反应过来,是戏曲里的鬼步。

“戏结束了,还不走吗?”有人问。

关裴回头去看,是那个男人。

“您也没走呀,”她回答,停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抬眼看他,温声细语道,“我还是头一次在这里见着生人,来旅游的嘛?现在年轻人对戏曲这种传统文化感兴趣的还真不多。”

“是不多,”男人顺着她的话应了声,又笑了笑,“不过我不是来旅游的。”

关裴没由来的心一颤,面上不动声色,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又听见对方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什么人能溜达到这种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近的地方来?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地看着她,黑眼珠泛着润泽的光,唇角挑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关裴心情复杂,一时之间想把三年前的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我确认一下,”她谨慎地问,“你要找的人不会是我吧?”

对方点了点头。

关裴:“我欠你债?”

对方点了点头。

关裴:“不能是风流债吧?”

话音未落,她惊悚地看着对方居然陷入了沉思。

好在思考了半分钟以后,他摇了摇头,关裴提到嗓子口的心终于放下来。

她松了口气,揪着流苏的手指也放下来,坦坦荡荡道:“那好说,欠条有么,我看看欠你多少钱,能还的先还……对了,小先生怎么称呼?”

“莫关山,关山难越的那个关山,”对方从善如流道,他很夸张地用手捧着心,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姑娘不记得我了吗?小生好伤心。”

这人戏好足。

关裴无语,还是坦然道:“实不相瞒,三年前我出了点事情,醒来的时候失去了点记忆。”她顿了顿,诚恳地抬眼看过去,强调道,“所以我欠您钱这事,您得拿点儿证据出来,否则口说无凭,我可能没办法认。”

莫关山仔细打量了会儿,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也没气馁,只是收了那副装模作样的伤心样,摆了摆手,“倒不是欠钱的事情,这事儿恐怕只能等你恢复记忆才能解决……”

完了,关裴心想,钱解决不了的,那恐怕是人情债了,问题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也说不定压根恢复不了。

这债不知道要欠到猴年马月,欠着别人东西的感觉很不好受,她心里已经把这一笔归入坏账了,有点烦躁,脸上还是挂着笑的,解释了句,“莫先生,不是我悲观,但您最好别抱太大希望,我这个失忆,可能是一点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

没想到对方眼睛一亮,高高兴兴道:“那可是好事啊!专业对口了!”

关裴:“?”

莫关山说完也没解释,伸手拉开双肩包拉链,埋头翻起来,关裴本来无意窥探个人隐私,但对方翻得实在太久了,她正襟危坐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瞥了眼,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泡泡糖壳子、水浒传卡片、健达奇趣蛋……什么乱七八糟的?专业捡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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